娘亲?我伸手接过,只见香囊上用红线精巧地绣了个大福,随手一动,便有梅花暗淡的香散开。我记得去年除夕,娘亲也是送了同样的香囊与我和哥哥,都是她一针一线缝的。娘亲说,新年里佩上了福囊,就有福气绕身了。
玉铭告诉我,自来京都,他和娘亲都是分开行动的,娘亲以惠王已逝侧妃之母的身份,带着阿潜住在王府。一来就算暴露,也不至于团灭。二来,也便于联系或者监视惠王。
我收下福囊,“多谢王爷了,娘亲她可还好?”
惠王仰首,“娘娘放心,本王好吃好喝把她当姑奶奶供着,好得很。”
我客气行了一礼,“倒是劳王爷费心了。”
他摆摆手,“夫人还有话要我带给你,说让你不要逞强,熬不下去了就回家来,家门永远为你敞开着。”
“告诉她,我一切都好,请她多注意身体。”
“还有…”惠王凑近我,轻轻道,“新年快乐。”
我望着他,他的眼光颇含兴味。
忽听得有脚步声靠近,我一抬头,见苏文安铁青着一张脸,“你不是回宫了么?!”
我这是又被惠王摆了一道?!
赶紧将香囊藏进袖里,迎着苏文安,“喝得有点多,在这儿吹吹风,没曾想,遇到了惠王爷。”
却听如贵妃在后头阴阳怪气道,“怎么云妃吹风,都不带侍女,独个儿一人。”
我望着苏文安,低声道,“陛下你知道,惠王于我有恩,我入宫以来,一直没机会感谢他当日之赎救。所以,刚刚就说了两句话。”
他深深地看着我,我真诚而坚定地回望他。好一会儿,他神色才缓和下来。
却斜眼瞥到我袖口,“你袖里藏的什么?”
我捏了捏袖子,又拿出,“喏~福字香囊。我可没藏!只是揣着而已。”
苏文安拿起香囊,瞪了我一眼,我刚想解释,将香囊说成自己想送给他的。结果他转向惠王,“皇兄给的?”
吓得惠王赶紧跪地,“不不是臣,是伶泠阁的姐儿,终日缠着臣,托臣带给娘娘的。”
这话不是明摆着要落我个私相授受的口实吗,苏文安能信才怪?!
我紧张的手心直冒汗,看苏文安冷冷对我道,“我怎么不知道,爱妃还有这样的好姐妹记挂!”
我挽了他的手,“蔷娘一向与我交好,新年之际,送个福囊,也算拜年了。”
苏文安毫不理会。
我只得摇摇他手臂,委屈巴巴看着他,“谁还没几个朋友嘛,陛下不喜欢,我扔了便是,就别为难我了…宫人看着,挺没面子的。”
每当我这样看着他,他总会心软。
果然,他和缓下来,却怒意未消,作势来敲我的头,“你还知道面子!”
我别头躲开,“好歹是您亲封的妃呢。”
他又瞪了我两眼,对惠王道,“劳烦皇兄费心了,要没什么事,就退下吧。”然后回头对身后的太监吩咐,“送皇兄出宫。”
然后苏文安将香囊塞到我手上,竟自大踏步往前走。
琉璃宫灯将他的身影拖的老长,我赶紧追上,觑着他犹还不满的神色,笑道,“怎么!陛下吃醋了?”
“谁吃你的醋!”
“那我和惠王不过说几句话,您怎么就不高兴了。”
“朕没有!”他又加快了脚步。
“你别走那么快,我都快追不上了。哎,你跑什么呀,你别用轻功呀…”
当我也用轻功,飞檐走壁了大半个皇宫,气喘吁吁追上他时,他才停下来。
我一把拽着他,“别飞了别飞了…”
他揶揄地笑笑,“功夫倒是有长进了。”
脸上的怒气却还未消,我讨好地笑道,“这都多亏了陛下的教导,臣妾可感激了!”
他捏了我的脸,“以后不许跟惠王再来往。”
我定定点头,“陛下说不见,那就不见!”
这时,城中放起了烟火,一束束烟花冲向天际,粲然绽放。
他猛然抱起我,飞向了太湖石上的紫玄搂,这是皇宫中最高的地方。站在这里,城中烟火一览无余,还隐约可听到街道上孩童们的欢笑声。
苏文安冲我道,“好久不见你跳舞了。不如,趁着溶溶月色,灿灿烟火,为我跳一支如何?”
看来他已完全不介意了,我嘴角扯出一个大大的微笑,“那陛下可带箫了?”
他眉开眼笑,取了玉箫在手。
天上盛着烟花,地下玉人吹箫。我起舞轻弄,飘逸婆娑,又婀娜妩媚。
舞毕,他呆呆地看着我,吟起试来,“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
我盈盈一笑,“杳妙和云绝,依微向水沉。没有陛下的箫音,我可跳不了这么好。”
他哈哈笑着,揽我入怀,“你知道吗,朕最想的,就是和你一起迎接新年。”
我倚在他肩头,“我也是。”
至于这是言由心生和言不由衷,我也不知道…
新年第一天,右相陈正提了把七弦琴,在乾晖殿拜见苏文安。不知他俩说了什么,总之,苏文安把我宣去殿中,让我抚一曲阳春白雪。
他俩都满含期待地注视着我,一个温情,一个慈情。并且绝口不提玉兮若之事,我有些不耐,有些疑惑,“非要我抚琴做什么?”
苏文安叹息一声,“右相心中有些疑惑,需得你一曲阳春白雪才能解得。”
我看着右相,他满眼的慈爱,让我不忍拒绝。指尖挥泻,一曲而下。奏毕,我方发现右相坚毅的脸上,已布满泪痕。
他拭了拭泪,“此琴乃舍妹遗物,一般人驾驭不了。娘娘与它有缘,便献给娘娘如何。”
这琴古朴质雅,我细看着上面的字,竟是传世名琴‘虞美人’,推辞道,“这么好的琴,放在我这儿浪费了,右相还是给它找个匹配的主人好。”
他摇摇头,“能将阳春白雪弹的令臣潸然之人,就只有娘娘你。莫要推辞,这是娘娘与琴的缘分。”
陈正的神情看起很温和,他的眼光隐含期待,“如此,便多谢右相了。来而不往非礼也,听闻右相喜欢王仲尼之书法,本宫恰恰收藏了一副,一会儿派人给您送来,右相可也别推辞。”
他答应着,退了出去。
我偏头问苏文安,“右相的疑惑是什么?”
苏文安定定望着我,“你到底是谁?从哪儿来?”
听得我心惊肉跳,“我……”
他摊摊手,“就是这些疑惑。”
“哦!那想必,他已经解了吧?”
“他也不容易,要是找你,多陪他说说话吧。”
我低首,心里咕哝,“你们都这样,将我错认成她,还希望我成为她。”
却还是在苏文安殷切的注目下,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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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十,天气和朗,日丽风清。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玉铭急匆匆地跑来,这还是我今年第一次见他,他一向平淡不惊的脸上满是慌乱,显是出什么事。
我将他请进殿中,挥退众人,“怎么了?”
玉铭的声音似要沉入谷底,缓缓吐出一句话,“伶泠阁,被封了。”
我呆在那里,“怎么被封的?”
“蔷娘身份暴露。”
“那她人呢?”
“被皇帝关在了天牢。”
我在原地不停地转着圈子,“这可怎么办?”
玉铭抓着我双肩,“蔷娘想是活不成了,也不知那些人会怎么折磨她。我来就是想让你去趟天牢,将此物带给她。”
玉铭拿出一粒黑色小丸,我疑惑着问,“这是什么?”
他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温度,“鹤顶红。”
我一把甩开他,“她可是蔷娘!”
玉铭扶着头,难过和疲惫爬上他的脸,“就因为是她,我才这样做。你知道天牢对付敌探的方法吗?为了让她们开口,火炙油泼,剥皮抽筋,对她们来说都是家常便饭!蔷娘那么柔弱,怎禁得起那般折磨?我就是想,让她去的痛快一点。”
玉铭哽了嗓子,“她为我做的太多了…”
我抹去眼角的泪,“难道就没有能救蔷娘的办法了吗?”
他沉重地摇摇头,“蔷娘这局,已成死局。”
又将鹤顶红放在我手中,“你是伶泠阁出来的,与蔷娘情谊深厚,皇帝应该知道,你去探望,他定会同意的。”
我点点头,“我试试。”
玉铭见我答应,没说几句话,便又急急地离开了。
我的心纠在一起,从没见哥哥这般慌忙过。这一次,也不知死了多少人…
我本打算去求求苏文安,可玄曦宫来了位稀客——右相陈正。他显是跟苏文安请了令,专程来看我的。
我为他倒了杯茶,寒暄过后,我改了主意,开口道,“右相能否带我去趟天牢?”
他疑惑着,“娘娘去天牢做什么?”
“我听说,伶泠阁被封了。”
陈正拿那双饱经世事的眼瞅着我,“哦?”
我沉了声音,“阁中的蔷娘是我朋友,我想去看看她。”
他颇为担忧的望着我,“你可知,她是西卢逆贼的眼线。”
我微摇头,叹息一声,“当年我刚来京都,流落伶泠阁,多亏得蔷娘,我才没被那些公子哥儿们欺负。也是她,帮我得了花魁,逃离那魔窟。”
我觑着陈正表情松动,又道“没有蔷娘,我今日就不会走到这里。不管她是谁,有多少身份,在我这里,她只是那个曾经照拂过我的蔷娘。如今她锒铛入狱,我总归该去看看。”
他沉沉地注视我,“你脾气倔,我若不帮你,你也会想其它法子吧。”
我挠挠头,讪笑道,“右相还真是了解我。”
他眼中的爱怜尤甚,“西卢老贼忒可恶了!要不是看在她曾经帮你的份上,我可不会答应。”
我殷勤地为他续了杯茶,“劳右相费心了。”
次日,我乔装打扮,在右相的安排下,得进天牢。
蔷娘被关在一间阴暗的屋子里,衣衫破烂,满身伤痕,睡在杂草铺就的床上。
我轻轻唤醒她,“蔷娘。”
她睁眼见是我,有些意想不到,“云佼!你怎么来了?”
我扶她起来,她曾经光滑白皙的脸上布满污垢,一头青丝乱蓬蓬的,我替她擦了擦脸,又理了理发。
端出带来的吃食,“好久没吃东西了吧,这是你最爱的四喜丸子,还有合欢羹,快吃点。”
她看着面前热腾腾的饭菜,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我以为,我再也吃不到一口热饭了。”
我握着她手,“难为你。”
她静静看着我,似乎猜到了我的来意,“是公子让你来的吧,你可把东西带来了?”
我摸出怀中鹤顶红,眼中一热,“蔷娘,你还有什么未完的心愿吗?”
她打量着那粒黑漆的药,手抚在小腹上,凄楚笑着,“没有了。”
她话语沉沉,嘴角开了又合,似有未尽之言,“蔷娘,你想说什么?”
她微摇头。
我看着她,低低劝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以后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你有话就快跟我说了吧。”
蔷娘终于开口,“上次文德帝来阁中,就是为了试探我。亏得你也来了,雪冷毒发,他一颗心全在你身上,这才给了伶泠阁应对时间,逃过一劫。我想着你中毒是件顶严重的事,便决定去找公子。”
她陷入了回忆,“我去的时候,天色将晚,公子坐在小院的桂花树下,喝得烂醉。他将我认做了别人,一个劲儿地叫着她的名字。”
“什么名字?”
蔷娘深深地望了我一眼,眸中氤氲开来,“他喝得太醉,我也没听清。只知道是个女子,他以为我是她,深情地吻着我,我知道我该推开他,可我沉醉其中,无法自拔。我便在他小院里,过了一夜。”
蔷娘低低地笑了声,笑得异常单薄,“第二日他发现后大怒,又是气又是悔的,还给了我一颗避子丸,说他绝不会同那女子以外的人生孩子,让我服下它。”
我看着蔷娘悲凉的神色,“那你服了吗?”
她缓缓点头,“云佼,我心里一直有句话想对公子说,我爱他。可我活着的时候,他怕是不愿听的。等我死了,你帮我转告给他吧。”
我疑惑着,“为什么是死后?”
“我对他的爱,绝不低于他对那女子的。也许正因为这样,他到现在还一直恼我。而且…我可能还做了件错事,我怕。”
“你做了什么?”
蔷娘的眼里写满悲伤,她坚定地摇摇头,“云佼,不要问了,替我带给他就是,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我看着她,点点头,“我答应你。”
她拉着我,“云佼,你爱他吗?”
“谁?”
“苏文安,你爱他吗?”
我心中慌乱,“不,我不爱。”
她望了我一瞬,缓缓道,“希望你,永远都是现在的样子。”
说着想是犯了恶心,扶着墙一阵干呕。她穿的囚服宽大,刚刚坐着时我没发现什么,这一站起来,我竟发现她的小腹微微隆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