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姑娘”?
“公主”?
太生疏了。
叫全名?似乎严肃了点,叫后两个字?似乎也没有亲近到那个地步……
这样不亲不疏的关系……倒真是尴尬……
啊对,她也不能讲话,就是听见了,也答应不了。
纪沛川就在店内四处走着,指望能碰见她。
罗子蕴不知跑到了哪里,似乎是店铺的后院,这里挂着染过的丝质布料,一排排染色缸,最终找到了个清水缸,罗子蕴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疾步走去,捧起一掬水就往脸上扑,连着浇了几次水,才让脸不那么烫了。
她蹲下来,喘着粗气,脑子有些懵,她将手上的珠串摘下来,塞进衣服里。
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
“哎你谁啊!这儿不准外人进来!你怎么进来的?”边上走过来一个抬水的劳役,见罗子蕴一个陌生人蹲在这里,张嘴喝道。
她是王妃,店里的人自然不敢拦她。这人不认识她,她就不做计较了。罗子蕴乜了他一眼,不作理睬。
“你那什么眼神?”那劳役有些恼了,“就算你是大小姐,也不得这样看不起人,我们宣和裁缝铺的名头,在运城可是响当当的……”
罗子蕴烦了,若是能张口说话,真想啐他一口“闭嘴”,她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那劳役要追上去,却被一个青衣女子拦住了。
“那是王妃!追什么!”那女子听声音该有四五十岁,但保养得也确实好,罗子蕴回头,那女子便道:“我是这儿的老板娘,下人不懂事,王妃莫要生气。王爷刚刚正找您呢。”
罗子蕴面色淡然,心里却十分不屑。
她看上去就有那么斤斤计较吗?
纪沛川正好也找来了,罗子蕴别过头,不肯看他,纪沛川不知她是怎么了,只得和声相劝:“怎么了?刚刚跑出去做什么?衣服不称心吗?还是饿了?要不要去吃些东西?”
她有这么娇柔吗!他这是在哄小孩吗!罗子蕴瞪了他一眼,走开了。
纪沛川只得在她身后跟着,罗子蕴走得很快,纪沛川也不得不加大了步伐,店里的人看着,觉得他们是日常的嬉闹打骂,女子们都偷偷地吃吃地笑。
衣服很好,人也很好,可就是太好了,罗子蕴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她在沉溺中尚存一丝理智,她很清楚过度沦陷的后果是什么,也很清楚纪沛川对她的这一套她实在太受用,而越是这样,她越是要理智。
因为纪沛川的理智,是她远远不能攀比的。
一番思想斗争过后,她便放慢了脚步,见那老板娘叫住了纪沛川讲话,两人讲了好一会,纪沛川才走过来。
罗子蕴低着头,拿脚踢地上的石子玩。纪沛川走到她身后,道:“今日就先穿着,方才我与老板娘讲了,明日将做好的衣服送到府上。若是不喜欢身上这件,再去找裁缝铺改……”
罗子蕴停步,转身做了个“嘘”的动作,纪沛川噤声,看着她进了一个饭馆。
罗子蕴确实饿了,其实本也没那么饿,但纪沛川刚才那么一提,她忽然就饿了,也是,到底是落了两顿饭,不饿才怪。
“客官,吃些什么?”
纪沛川拉开椅子,叫罗子蕴先坐下,再到对面坐下,问:“吃面吗?”
罗子蕴点头,纪沛川道:“两碗面。”
他也吃面么?
罗子蕴一手撑着下巴,眼睛盯着桌面,另一只手在桌上吗,慢慢敲打。
有些无趣。
纪沛川伸手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罗子蕴立刻回神,迷惑地看着他。
“你看,在搭戏台子。”
确实,那块高台有几个人在搭戏台,罗子蕴确实也很久没有看过戏了,说起戏,她竟想起鱼春寒来。
鱼春寒是她遇到的少有的有趣的人。
就这样两人一面听着戏一面吃了面,上边刚好一曲唱罢,纪沛川正要叫小二结账,就听戏台子上一声惊呼,众人都朝那看去。
刚刚在那唱戏的花旦,被一个穿着颇为奢侈的男人拉走,那花旦极力挣扎,那男人便叫上了几个兄弟一起拉走,那花旦的女伴追着上去要帮她,却被一把推倒。
罗子蕴看不得这种事情,想上前去教训那陌生男子,纪沛川忙就拉住了她,低声道:“不要冲动,我会解决。”
店里的客人也只是看了一眼,似乎习以为常,都只是看了一眼就接着吃饭了,纪沛川叫了小二结账,顺便问了一句:“小二,刚刚那人是谁?我们初到此地,不太熟悉。”
那小二看了一眼他们离开的方向,那花旦被塞入轿子,几个人高高兴兴走了,这才解释道:“那是廖公子,跟我们这运城的运城军军长有些关系,才这么嚣张。”
“桑在中?”
“桑在中?桑在中算什么?您不知道啊,这运城军是分裂的两批人,一批守城东,一批守城西,两边军长对着干,已经很多年啦!”
纪沛川听罢,心中有了盘算,道:“多谢了。告辞。”
“客官下次再来啊!”
纪沛川拉着罗子蕴出了门:“回府吧,现在就去解决这件事。”
·
“坐下来,本王有事要问你。”
桑在中讨好地一笑,使唤边上的侍卫:“去,倒些茶水来。”
罗子蕴想听他们讲话,便在屏风后面站着。
“今日上街,听说这么一件事。”纪沛川顿了一顿,“这运城的军队,分成了两股势力,一东一西,当真?”
“这……确实是。”
“还有,你说运城是本王的封地,那我不在的那几年,这运城归谁所管?”
“……”桑在中尴尬地笑笑,“这个……不太好说。”
“有什么说什么。”纪沛川语气忽然严肃,桑在中一个激灵,道:“是……是西阳王和裴王在管……”
“一个小小的运城,用得着这么多人管?”纪沛川端起茶杯,晃了晃茶水,“父皇身体还康健,皇弟们就这么着急为父皇分忧?”
“这……王爷,话不能这么说……”
“你不是我的部下吗?你现在,是帮着西阳王说话,还是裴王?”
“属下只忠心于平东王!”桑在中一个大跪,紧张得脸大气都不敢出。
“桑军长,不必如此大礼。”纪沛川客客气气说了一句,方才那句话里的杀意全无,他还弯腰去扶桑在中起来,罗子蕴从屏风边上露出一点头,十分好奇纪沛川脸上是什么表情,他为什么可以这么快地切换喜与怒?
纪沛川起身,脸上还是那副人畜无害的谦和的微笑,他扶着桑在中站起来,自己又坐了回去,喝了他杯中的水。
啧,此人果然颇有城府,深不可……
“呯!”
“纪沛川!”
纪沛川口吐鲜血,骤然倒地,罗子蕴直冲了过来,拼尽全力地喊出了他的名字。
话一出口的瞬间,喉中顿时传来剧痛,罗子蕴向前扑去,将纪沛川扶了起来,嘴角却也渗出血来。
她也顾不上喉间的剧痛,张口就沙哑地吼道:“茶里有什么!你们想干什么!他可是王爷!”
桑在中脸上的横肉一动,扯出一个狡猾地笑来:“不是哑巴啊,啧,那也是苦命鸳鸯。青石!压入大牢去!”
罗子蕴起身就给了他重重一拳,桑在中则直接被打得向后趔趄了两步,他恼了:“把这个女人拖下去打!”
立即就有两侍从上来架住罗子蕴,罗子蕴当然不服,马上就回身给两人一人一脚,此时便有更多人上来,罗子蕴一人不敌众人,很快就被制服。
“什么王爷,连兵都没有,浪费一个名头。”
罗子蕴被一群人架着往外拉,她努力挣脱着,脸和脖子都涨的通红:“纪沛川!你醒一醒!桑在中!你竟敢伤我!我告诉你!我与我父皇有约定!若我九日后不能安然回国,你们就等着运城被厉国人一脚踏平!”
“怕什么。”桑在中不屑地一笑,“王妃娘娘,您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您不知道,神女教吗?”
罗子蕴已被拉了下去,侍卫便拿起棍子打,那根本就是乱打,腰上,背上,肩上,腿上,都在混乱之中被打中,她本还有力气挣扎,可越到后面,肩背上,手肘小腿上的疼痛,已叫她无力挣扎,她死咬着嘴唇,就是不肯趴下。
桑在中?他算什么!他不值得她趴下!不!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值得她屈服!罗子蕴双眼恨恨地盯着坐在上面的桑在中,她眼眶充着血丝,眸子里尽是不屈和愤怒,如同饥食的狼一般,发着不可湮灭的很。
桑在中被盯得有些心里发毛,他张口便骂:“什么东西!接着打!打死了!我看她还怎么发狠!”
这就是纪沛川说的,要熬过去的那一天吗。
身上的棍棒之痛已经麻木,罗子蕴浑身颤抖,脖子上暴出青筋。她绝不可能被打死!这个人,一定会被她活活抽筋扒皮!
“住手!”屋顶上飞下一个紫衣女子,她的声音一出,桑在中立刻转身就跑,而架着罗子蕴打的那几个人,也纷纷弃棍而逃。
罗子蕴咬着牙爬起来,大吼一声:“桑在中!给我滚回来!”
桑在中已经跑不见了影子,罗子蕴则站起来才走了两步,就又倒了下去。
那紫衣女子来扶她,罗子蕴却甩开她的手,直直向前踉踉跄跄奔去,那女子忙喊道:“不必追他!”
罗子蕴没应,她踉跄着跑到了纪沛川面前,使尽全力将他扶起,那女子过来帮她,将他扶正,给他喂了一粒药。
罗子蕴这才回头看了那紫衣女子一眼,她觉得这声音熟悉,待看清时,她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这才松了脑子里那根弦,晕了过去。
是宋璇。
她果然,果然不简单。
……
醒转过来时,罗子蕴正趴在榻上,一身的药味,她勉勉强强从榻上坐起,慢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宋璇正好从门口进来,她手里端着一碗药汤,见罗子蕴站起来,她忙道:“快坐下,你的药才上好,不能乱动。”
罗子蕴被按着坐下了,她抬头,气息微弱,声音沙哑:“纪沛川呢?”
“在议事,你先把药喝了,他一会就会来。”
罗子蕴接过碗,仰头一饮而尽,罢了将空碗放在桌上:“他……他跟谁议事?这运城内,还有他的属下吗?”
“你不必操心……”
“怎么不操心!两次!两次都是他的属下!想要害他!咳咳……”
“公主放心。”宋璇坐到床边,柔声道,“这东边的运城军与西边的运城军,虽都不是公子的人,但在明面上,没有人敢跟他过不去。公子有自己的打算,只要他能安全回到皇城,那就真的无恙了。”
“那……那在这之前呢?”
“还得谨慎周旋。”宋璇道,“我马上就要走了,公主,一定要相信公子,在董国,只有他能保护你。”
保护她吗?那刚才,又算怎么回事?
宋璇说完便往外走去了,罗子蕴忙道:“你还没说你究竟……”
“吱——”门关上了。罗子蕴叹了口气,重新趴回了榻上。
良久,有人来敲门:“罗……罗姑娘。你的伤如何?”
“你可以进来。”罗子蕴头埋在枕头里,“不,你进来吧,我有话跟你说。”
门外人沉默了一会,推门而入。
刺鼻的中药味直冲而上,纪沛川揉了揉鼻子,看见纱帘后的罗子蕴,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
“是我……没保护好你,罗姑娘,我没想到,当时你在……”
“我若不在,你又本要干什么呢?”
罗子蕴总是很敏锐的在话语中捕捉信息,她这么一说,纪沛川才发现自己似乎说漏了什么。
“纪沛川,我知道你有很多秘密,很多想法。”罗子蕴望着枕头上的那根没剪干净的线头,呆呆地,一字一句地,哑着嗓子道,“我不去问,是不想为难你说你不想说的事,可越是这样,你越是什么都不说,你对我好,谁都看得出,可我就是看不出。
“为什么,明明天天都待在一起,为什么我觉得你离我很远?”
纪沛川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出。
因为她都说对了。
“你若只是想保护我,那就不要做那些多余的事,可是,你今天甚至没有保护好我。”罗子蕴的声音嘶哑到了极致,“你不过是将我不小心算进了计划内,是不小心的,对吧?”
回了口气,她才发现自己涕泗横流,她转了头,道:“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