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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官兵们醒来已是清晨。张太监一醒,第一件事就是跑去看视郑氏姐弟,刚到蒹葭阁,就看见一群人守在门口议论纷纷,一问,说是昨夜姐弟俩连同郁夫人一并失踪了,把张太监吓得愣在当场,动弹不得。不过张太监也并非蠢人,一下就忆起昨日明明是一个叫詹沛的提议吃酒,结果席上并无此人,立即就怀疑是他趁此机藏匿了三人,当即要求护卫带自己去找詹沛。

一看见詹沛,火急火燎的张公公开门见山便是一通质问。詹沛哪能认,再四强调自己是在病中,为礼数周全才强撑着露了一面,再无多余精力陪同饮宴,只好令手下弟兄代替自己尽地主之谊,这才缺席。

张太监看他一脸病容,不是谎称生病,却仍不甘心,一拍桌案,指着病人的鼻子不依不饶威胁道:“两个女子和一个小娃娃能有这么大主意?定是你们护卫给藏起来了,你若识相,就赶紧把人给我找回来,不然老夫回京无法交差,只能烦劳你同去跟陛下解释了!”

詹沛强撑病体好言解释数遍,又亲自奉上茶水,而来客依旧态度强硬,也不接茶,只一口咬定要么交出人来,要么同去面圣,终于将病中的武官弄得不胜其烦。

“无凭无据污蔑于我倒罢了,想抓我同去,就凭你们百十号人?不自量力!真当王府三百护卫都是吃素的?”詹沛说完,掀起盏盖一扬手,只听“嗖”的一声,张太监只觉一股凉风擦着脸颊一闪而过,半天才反应过来,往后一看,盏盖已穿透身后的屏风,却也不掉,卡在正中,离自己侧颈不及半寸。

“你是在……向我示威?”张太监拭去腮边溅落的茶水,冷言道。

“是又怎样?”

“你可知老夫为圣上使者,犯我便是犯天家神威……"

“少扯这虚头巴脑的了,”詹沛粗暴打断,“您老人家倒不如先想想,自己办事不力怎么跟上头交代。”

张太监当然不甘示弱:“老夫就照实禀告圣上,说公主接旨后不见了踪影,王府护卫皆如同无物,看圣上办不办你们!”

“我们远在础州,办我们之前铁定先办你。你有传旨之责,兼有守卫护送之责,任凭你浑身是嘴,你疏忽大意致圣眷失踪,总是板上钉钉的罪过!”詹沛狠言驳斥道。

“分明是你的手下哄我们吃酒,还在酒里……”

“我们尽地主之谊有错,你们吃酒不加节制倒不算错?”詹沛再次打断,寸步不让地回讽道,“那你回去只管一股脑推我们身上,有本事把自己择得一干二净。”

张太监知他所言不虚——即便有圈套,若不是自己疏忽大意也不会跳进去,怪只怪没有先将郑氏姐弟带去驿馆安置好了再去吃喝,跟头竟栽在口腹之欲上。想到这里,张太监垂头丧气,无可奈何道:“你说不是你们藏的,那就给老夫一个说法,到底人怎么就没了?”

“我们不是不想给说法,”詹沛见来客态度软了下来,自己也随即放低了姿态,“主公遗孤丢失,没人比我们更着急,只是这离发现不见才一两个时辰,哪有什么头绪?您先消消气,回驿馆稍休息几天,我们一有消息一定立即告知公公。公公慢走,恕在下病中难以远送……”

张太监听他逐客,心里忿忿难忍,却也无法,气呼呼拂袖离去,走到门口忽停下,也不转身,背对着屋子主人问道:“你姓詹?”

“是。”

“门下侍郎詹盛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父。”

张太监一听,转身笑吟吟道:“哦……我早觉得有几分神似,你又没丁点础州口音,又同姓詹,只是不敢往父子上想。”

詹沛听他阴阳怪气的,蹙眉问道:“为何?”

“你既是詹公之子,为何连他出殡都不去吊唁,仍在础州像个没事人一样当差?”

詹沛一阵眩晕,赶紧强撑着站稳,冲上前逼视着张太监,大声问道:“什么出殡!?出什么殡!?”

“令尊,大约两个月前出的殡……”

詹沛没听到下面的,已摇摇晃晃再站不稳,转身朝坐席走了两步便昏厥在地——病体沉重的他再也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

看到片刻前还在耀武扬威的年轻人此刻却不省人事,张太监冷笑着走近,一脸的幸灾乐祸,抬脚向昏厥的病人身上猛踹几脚,又啐了两口,算是出了口恶气,一甩袖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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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沛醒来时已近正午,一睁眼只见义弟郭满正坐在一旁像个孩子一样抹眼泪,顿时又想起父丧之事,心头一恸,禁不住猛烈咳嗽起来。

郭满连忙上前为哥哥拍背,半晌,詹沛才缓过来些,清了清喉咙问道:“满,你也知晓了?”

“周都统他们亲来迎那老杂碎去驿馆,没寒暄几句,那老杂碎就假装不经意说起父亲亡故之事,还故意装出一副很想不通你为何不回去奔丧的样子,声很大,就是想叫弟兄们都听见,认你是不孝之人……我后来跟弟兄们解释了,说咱们是压根没得着信。对了,他说爹的死因是下人认错了药材,以毒物泡酒,爹服用后中毒而亡,我看周都统听后脸色有些古怪。”

“真是一团乱麻,可恨我从来不病,偏偏这时候病。”詹沛支撑着起勉强起身。他对虚名一向看淡,此刻只恨自己病的不是时候。

“哥,你先别慌着回去,等身子好起来再说吧,我替你回去给父亲上香磕头,告诉他你的苦处……”

“不,我得回……”

郭满再次出言相劝,詹沛只摆摆手,闭目断断续续道:“别劝了,我……主意已定,就算周都统对我更……总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爹亡故,家里也不……不给来个信,我想个中恐有些蹊跷……怕是跟那件事有关。你就别回去了,还不知有没有危险。”

“我一定要回去!我也是爹的儿子。”郭满说着流下泪来。

“好,不过要等那姓张的阉货走了再说,他一天不走我就一天不能放心,你留下也好替我照顾一些。还有,你回京之前,一定去庵中问问二娘他们有什么需要,办好了再走,但是切记,那阉人和官兵走之前,你万不可去那里,恐被发现跟踪……”詹沛强撑病体嘱咐了一通,郭满认真听着,连连点头。

詹沛交待妥当,便去找周知行交代了郑氏姐弟的去向并请罪。周知行得知姐弟两个在却尘庵一切平安,总算松了口气,不但未责罚詹沛,反夸赞他处变不惊,应对得当,也同意了他辞去护卫司统领之职的请求,许其归家吊唁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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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还不亮,詹沛便踏上返京之路。从础州到京城,快马加鞭也需三四日,詹沛一路颠簸,时不时还得风餐露宿,病是时好时坏,只拼了命地硬撑着,幸亏年轻体壮,自第三日起终于病势渐消,第五日快到京城时已近乎痊愈。詹沛一路上都没想到,他虽事无巨细都尽量安排周到,却还是出了两桩大麻烦——

早在张公公来之前,冯旻是内应的消息就已不胫而走,是那位给老妇人看病的大夫不巧也听到了那句“姓冯的”,回去便把在郑楹处的见闻一并说了出去,这消息一传到遇难护卫家眷那里,他们很快就得出了和郑楹一样的结论——冯旻就是那下毒的奸细。紧跟着就炸了锅,扶老携幼找到继任的内府长史王远闻处哭诉。

王远闻对冯旻的嫌疑早有耳闻,知道不能急于一时,只能使出缓兵之计,给每家又补发了十两银子,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到处宣扬以免打草惊蛇,又信誓旦旦承诺会如何如何之后,此事终于暂且平息了下来。

不巧张太监紧跟着来了。

一听说宫里来人了,不明就里的家眷们岂肯错过这个直达圣聪的机会,又纷纷扶老携幼跪在驿馆前哭喊,求圣上诛杀冯旻这个奸贼。周知行王远闻是想拦都拦不住,何况早已跟王府护卫结下梁子的张太监当然最乐意听这些薛王府秘事,不但不许拦,还做出一副要代圣上听察民心的样子叫来几个家眷细问,问遍了所有细节,把周知行急得无可无不可,面上还得不动声色。

第二桩大麻烦则是出在郑楹身上。她对冯旻的恨早无以复加,早觉得就这样恨下去,不死也要疯,既如此还不如做点什么,比如来个同归于尽。旨意来之前,郑楹再怎么想,倒也不会付诸行动,因为她还幼稚地以为家业会一直在,她虽不管事,却必须替幼弟撑在那里,起码撑到弟弟长大接手家业,她才能去冒险。现在好了,糊里糊涂接了旨却不进宫,一旦跑路,就更是有家不能回,回家便是欺君,左思右想终于想明白那旨意,明里是接她姐弟入宫,暗里则是夺爵和籍没家业,也终于意识到家是彻底没了,如今落魄到尼姑庵里,一无所有,还有什么要她撑的?弟弟有郁娘和周知行关照,自己再没什么好顾虑的,终于在五天后,郑楹留了书信给郁娘,托她照管阿樟,半夜里孤身一人悄摸牵马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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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傍晚,詹沛终于到达京城,从南城门一进城便匆匆往家赶去,远远看到家门口的白幡,却不进门,而是赶在宵禁前去了临近的升平坊,选了一家最高的酒楼,上到最高层,凭栏坐下吃茶。

夜色渐深,詹沛居高临下,见全府上下始终黑灯瞎火,似乎空无一人,恐有埋伏,次日深夜便悄无声息潜入詹府,直奔后院最偏僻处的菜园,在菜园一角的石阶边蹲下,用手指丈量出十寸,开始挖这里的泥土——这里是他与父亲早年约定的一个藏密之所。

挖了有半尺深,果见一铜盒子露出。詹沛立即警觉地查看四围,确认无人后赶紧收好盒子,把洞填埋成原样,之后迅速离去,找了间客栈落脚。

一进客房,詹沛就迫不及待打开铜盒,里面又是个木盒子,再打开,才是一封书信,三两下拆开一看,只见父亲的遗信竟只有寥寥百十字。

信里,詹盛明言自己确是薛王案中指挥淄衣侍之人,皇帝忌惮詹盛知晓这一惊天之秘,又不忍过河拆桥杀掉效忠多年的近臣,便秘密赠予重金,令其遣散仆人,远离京城,隐姓埋名归隐山林,谎称误用药酒中毒暴毙以掩人耳目,末了詹盛叫儿子们勿要挂念,更无须哀恸。

詹沛匆匆一眼扫去,看到父亲未死,顿觉欣喜舒畅,又细读一遍,信中的“沛”字写成了四点水,另有三处错笔,正如当初和父亲约定好的一样。

确认了是父亲亲笔,詹沛更是欣喜若狂,“哈”地刚笑出一声,笑意却忽然凝固——父亲归隐山林,却不言明是哪里,明摆着不愿自己找去,可难道一辈子再不相见了吗?难道说,父亲其实已遭灭口,只是怕儿子们为报仇而耗尽余生、一生煎熬,才谎称云游?可若真是遭疑忌至此,父亲死前定是一直被监视甚至囚禁着,如何能有机会偷偷摸摸留下书信并埋进后院?仅凭如此简略的一封信,詹沛左思右想,实在无从判断父亲的生死,但他无论如何都愿意相信父亲詹盛还活着。

可詹盛确实死了。在他十年前被派往础州任职之时,这个结局就已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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