础州在十多年前曾经是盗匪肆虐,乡邻不宁。先帝本欲令皇二子赵王来此镇压匪患,碰巧那时又出了章添财残杀降兵乡民之事,赵王吓得不轻,称病不愿前去。而皇三子薛王生性好武喜战,正想带回兵一试身手,便趁此时机主动请缨代二哥前去。先帝赞叹不已,果真把剿匪之责交给了他。靖丰十五年,薛王郑岐带兵浩浩荡荡从京城开拔,奔赴础州。
薛王郑岐在靖丰帝三个嫡子中是小幺,自幼得母后宁太后宠溺,有几分骄奢之气,京中束缚太多,总觉得不自在,此次身负剿匪皇令,一到础州便在荇泽开府设署,广罗能人贤士,募集兵马,迅速成为事实上的一方藩王,顿觉无拘无束,乐不思蜀。
薛王虽则跋扈,倒也才干不俗,胆气更壮,甚至屡屡亲征,麾下声势大盛,没几年便有了作为,深得先帝赞赏。待盗匪所剩无几时,靖丰帝本欲令其回京,还不及下旨,竟受风猝死。薛王兵权是先帝亲赐,新帝登基后不便急于褫夺,加之剿匪功业未竟,只好听由薛王拥兵在外,出镇一方。
薛王自知免不了遭忌惮,永正帝一登基,赶紧大大收敛了骄奢跋扈之气,诸事谨慎,又极尽臣服恭顺,之后的两年里兄弟之间倒也一派和气。好景不长,很快就有流言说薛王对盗匪招降纳叛,肆意壮大自己。永正帝一听到流言,立即任命近臣詹盛为础州刺史前去查清流言真相并监督其作为。
薛王郑岐清楚知道詹盛来意,勉强客气了几日,终于难掩桀骜天性,脸上渐渐有了颜色。上行下效,詹盛刚到础州的日子受尽排挤,很不好过,为难之下便将两个少不更事的儿子送入薛王麾下教养,名为磨砺,实是把软肋交与薛王。薛王这才对他有了点表面的和气。
詹盛在础州数年,并未察觉薛王有谋逆之心,之所以招降纳叛,只因不至于斩尽杀绝罢了——许多盗匪无非是为一口吃的落草为寇,除了章添财匪帮,鲜少听说有伤人性命的,甚至还偶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仗义之举。薛王觉得一举荡平未免太过残暴,便把归降的充编了事。
日子久了,詹盛更看出薛王虽生于帝王家,却生就最爽直的性子,任何不快都明里解决,做他敌人的时候会被他往死里整,一旦成了他自己人,又会得到他掏心掏肺的对待。自己的两个儿子原本身份尴尬,然而一旦成为薛王麾下,薛王对他们不但毫无偏见,反而十分器重,令他兄弟两个与一众础州世家子弟一道念书并习学拳脚骑射,每有豪侠来访或武林盛况,也都许他兄弟跟去见识一番。因此詹、郭两兄弟虽在京城长大,见识却都是在础州长的,因此十分眷恋础州,十五岁上还得了小职,正新鲜着,一心只思报效薛王,更加不愿离开。詹盛瞧得出两个儿子的心思,永正七年得到调令后便许兄弟二人留在础州,自己一人回了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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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盛回京后将自己的查证见闻一并上奏,起初一切平静,未闻皇帝再提及此事,不料过了两年,正逢太后寿诞,皇帝竟又翻出此事,且上来便是雷霆手段——斩草除根。
詹盛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切竟是源于皇帝的一场幻梦。
永正九年七月初七,宁太后七十大寿,薛王回京为母祝寿,献上了一面精工雕琢质地莹润的硕大玉璧。见者都赞不绝口,连永正帝郑峦也爱不释手,笑言叫弟弟回头使人再雕一个给自己,薛王大笑着爽快答应。寿宴上母慈子孝,兄弟和睦,其乐融融,这也是郑峦记忆中最后一次享天伦之乐。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夜,白日里大出风头的薛王和玉璧一并出现在郑峦睡梦之中。梦里只见薛王手捧玉璧,神情缥缈难言。郑峦正想伸手摸摸这块玉璧,薛王却抱在怀里紧紧护着,竟不许哥哥碰一碰。梦总是毫无道理的,见惯好物的皇帝在梦里竟眼巴巴盯着弟弟怀里的玉璧,仿佛从没见过比那更好的东西一般。也不知看了多久,再一看,薛王早已不见,硕大的玉璧却兀自悬在半空,郑峦一惊,梦到这里便醒了。
这梦并无惊怖之处,郑峦却心头发堵,隐隐感到十分不祥,又说不出道理来,本想继续睡觉,那股诡异的难受劲却挥之不去,想到万举涉猎广泛,占星、相面、乃至解梦都知晓一二,便连夜传召万举来问。
万举听皇帝讲完,伏地大哭:“陛下此梦,微臣实不敢解。”
郑峦听了更是焦急,赦他无罪,令赶紧解梦。
万举止住眼泪,上前道:“陛下可否赐纸笔一用。”
郑峦不耐烦地一点头,万举赶忙上前铺纸拿笔,工工整整写下“薛”“璧”二字。
“陛下请看,薛璧二字,有何不同?”
“你快直说,别东问西问的。”郑峦心烦意乱,只想尽快听到结论。
“是。薛字草为头,璧字玉为座。薛王殿下身怀玉璧,而后化为玉璧,寓意即是‘薛’化为‘璧’。薛化为璧,便需脱去草头,身登玉座……”
“别说了!”郑峦听出了这梦的可怕之处,旋即打断万举,而他在心里说的却是另外三个字——说得通。
说得通,郑峦越想越觉说得通——薛王尊崇侠义,麾下多草莽出身的僚属,自己出身皇族却也周身散发着草莽之气,这正应了那个草头!脱去草帽,以玉为座,薛化为璧,便是这梦的解,更是上天的警示!
郑峦凝神沉吟半晌,忽道:“三弟现如今恰在京城,不妨……”
“陛下,”万举急忙进言,“微臣只恐薛王在础州还有一群死忠,为首的周知行尤其是块硬骨头,兼之连年剿匪兵强马壮,若悍然杀其主,恐激起部下哗变。再说,太后若知道了,恐怕也未必干休。”
“那依爱卿之见……”
“以微臣愚见……薛王剿灭盗匪数万,两者间必有深仇,兴许可以此为契机做一局。”
“你是说……嫁祸给盗匪?”郑峦眯着眼睛捋了捋胡须,幽幽说道。
“正是,”万举依然小声,而语调已铿锵起来,“一来盗匪与薛王有仇,报复也在情理之中;二来,既是报复,免不了要多杀几个泄愤,正可借机剪除潜在祸患,譬如……薛王之子,以提防部下拥其袭爵成为新的薛王。无人袭此爵位,世上便再无‘薛’王,这才算不留后患。”
郑峦听了,沉吟良久,终于一拍桌案,下了决心:“那此事就交给爱卿。你速与蒋相毅议定,将计策报上来。”
“陛下,臣斗胆,想请另一人协同谋划。”
“说。”
“门下侍郎詹盛。詹侍郎曾在础州任职多年,深谙藩务又熟知王府,且素负智名,思虑缜密。蒋总使武功虽无人能及,却是白丁出身,又年轻了些,恐虑事不周。”
郑峦略做思量,拍板道:“好,就依你。”
之后接连几日的宴乐,无人觉察到丝毫异样,事实上,自第三日起,殿上所有侍卫已都换成了淄衣侍,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牢牢记住席上的薛王的样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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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盛获派如此机密而重大的任务,就等于捏住了皇帝最黑暗的秘密,从那时起,他就预见了自己的终局——无论成败都会死于非命,推辞不干只怕活不到第二天。
可他不能死,他必须留着这条命好召回两个身处危境而不自知的儿子,在这之前,他决不能死。于是,詹盛接了这趟差事,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写信急召二子回京。
令詹盛困惑惊恐的是,两个儿子始终没有丁点回音,而他在书信里可是自称病危啊!在连发六封书信之后,詹盛终于意识到:这些信怕是没有一封到了该去的地方,自己的一举一动已尽在多疑皇帝的掌控之中。此时的他,即便想亲身前去将儿子带回,却只怕连城都出不去。
当年九月间得到的一封信成了他唯一的慰藉。信中,詹沛说自己同郭满已调离护卫司去了西营。詹盛长出一口气——此次的突袭应不会牵扯到他们两个。
从永正九年七月至永正十一年五月,历经近两年的精密谋划,詹盛终于不辱皇命,一举得手。然而事成后仅八天,詹盛突然散尽家财,遣散家人,只留下一个跟随自己多年的老仆。
入夜,堂屋中,詹盛饮下最后一口茶,忽然平静地笑问仆从:“慈轩,你跟了我快三十年了吧?”。
“今年整三十年。”
“看在三十年的情分上,帮我最后一次。”詹盛说着起身走到慈轩面前,“你可记得一年多前我曾连发六封信给沛儿他们?”
慈轩点头道:“老仆记得。”
“信里写了什么你也许不知道——信里我谎称病危,令他和阿满速速回家……”
“主人!”慈轩明白了过来,立刻跪倒在地。
“他们没回来…这些信是经你手寄出去的,你转手就给了你的新主人吧。我起初丝毫不曾怀疑你,不,我是丝毫没想到,圣上有胆量把这天大的事交给我,却没胆量相信我会守口如瓶。”詹盛一面垂泪,一面摇头苦笑,自嘲起在官场上度过的大半生,“我这一生,恪守臣子本分,为君分忧,如履薄冰,从不轻言一字,到头来,竟没得着一丁点的信任。唉,也罢,自古得着宠信还谋朝篡逆的臣子确也不少,难怪为君者多喜猜忌,只是坑了我这愚忠之人。事情办完,我已无用,也是我该彻底闭嘴的时候了。”
慈轩跪在地上听着,早已泪流满面:“主人,他们到底是让您做什么天大的事啊,非得要老奴监视您,老奴不想出卖您,可他们挟了我那小儿子,我骗您说他回乡下住……”
“我不怪你,慈轩,我也是做父亲的,我不但不会怪你,还会帮你——我今晚就自尽,我一死,圣上便解脱了,你也无须再监视我,你的小儿子自然也会很快回来。”詹盛双手扶慈轩起身,恳求道,“但在这之前,你帮我一个忙,算是老哥哥我最后求你一次,这个忙,你一定要帮,这对你没有任何损伤,兴许还有那么一点点好处。”
“您请讲。”
“我刚刚写的这封信,你看一看。”
慈轩接过信看了,疑惑道:“您这是……”
“我为主尽忠,死而无怨,更无仇,自然无需谁为我报仇。我也不愿他弟兄二人把大好头颅浪费在我这条老命上。这信,他们看了,就算拿不准我的生死,却也不至于因着真假难辨的事去胡乱报仇。他们不报仇,对你来说总是件好事吧,对你的新主人也是一样——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对不对?我把信埋到后院,你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就说发现我时,我已因误用了药酒毒发身亡,这就是我想让你帮的忙。慈轩,就当是我生前最后一个恳求,这对你没有丝毫威胁,你能不能……”詹盛哀哀哭求,说着跪倒在地,对着仆人就要磕头。
一脸泪痕的慈轩赶紧搀扶起主人,连声应承道:“我照办,您起来,是我对不住您……”说完,老人伏倒在主人脚边,忘情痛哭。
当晚,詹盛亲手埋下密信,回屋便仰药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