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鹤之搭着公交车摇摇晃晃回到了孤儿院。
一下车,便看见了几辆挂着官府号牌的黑色大众。穿着西装的工作人员正在拿着手抄本记录着什么。
陆鹤之吸了吸鼻子,低着头走了进去。
地上已经飘满了落叶,平时都是李倩大早起来打扫。
左右张望了一圈,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孩子们正在追逐打闹嬉戏着,笑声依旧。
不远处的厨房传来了一阵香味。
他紧了紧身上的袍子,过去推开门。
黎明有些娇小的背影在灶台前有条不紊的忙碌着,恍惚间,陆鹤之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放学推开门,李倩正在做着自己最爱吃的菜。
听到门开的声音,黎明转过身。
目光相接。
两个人对视了片刻。
“晚饭做好啦,正新鲜呢,我给你盛一点尝尝!”黎明笑道。
陆鹤之摸了摸鼻子,点了点头。
坐在桌子旁边,陆鹤之狼吞虎咽的吃着饭菜。
昏迷这么多天,他都是靠输液维持身体机能,肚子好久没进一粒米了,闻到菜香那刻才感觉自己早就饥肠辘辘了。
黎明也没问他这几天去哪了,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猛地扒饭。
“好吃吗?小心点,别噎着啦!”黎明托着腮说。
“嗯嗯!”陆鹤之猛地点头,继续暴风吸入。
吃了四碗饭,陆鹤之才靠在椅背上打了个饱嗝。
他思考了片刻,然后问。
“这几天你一直都在这吗?”
“是的,那天你火急火燎的跑出去了,然后几天一直没有消息,阿姨也没回来,我问陆潇潇,她也什么都没和我说······”
“对不起。”陆鹤之有些过意不去的挠了挠头,把人家一个人丢在这,确实挺不好的。
“没有啦,其实我挺担心你的。”
黎明才发现,陆鹤之脸色很不好,眼睛里全是血丝,整个人憔悴了不止一点。
“李倩阿姨呢?”
听到这句话,陆鹤之顿了顿。
过了好一会才说。
“她去外地了,我也不知道是哪,总之······”陆鹤之不想把关于魑的消息告诉黎明,不想让她回忆起那些恐怖的往事:“总之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短时间是不会回来的。”
“啊······这样。”
其实黎明不太相信这样的一个结果,孤儿院的一切都被安排的整整齐齐的,李倩把这里当成家来看待,这样一个温柔爱家的女人,怎么可能潦草的出远门?
但是她知道不该问的不问。
于是她绕开了这个话题。
“这几天都是我在给孩子们做饭哦,他们很喜欢我做的饭呢!”提起这个,黎明满满的成就感:“其实留在这里照顾孩子也挺好的。”
“辛苦你了。”陆鹤之微微点头:“外面那些官府的工作人员是······”
“他们是来做登记的,说这家孤儿院原本是私人集资建立的,现在资金链断供了,所以官府派人过来接管。”
陆鹤之吸了一口气。
是啊,这家孤儿院是李倩一个人开的,现在她去世了,这些孩子也不可能放任不管。
这样其实也算有个好结果吧?
“陆鹤之,我跟你说个好消息!”黎明帮陆鹤之把碗筷收起来:“我考试通过啦,刚收到的消息,明天就可以去官府事业单位面试!”
其实这些年她一直在考事业单位。
但是毕竟她受教育的程度不高,每次都差那么一点。
在她保守传统的观念里,能去公家上班,端着铁饭碗,有五险一金,安安心心领一份薪水,然后在这座大城市里安身立命,就是最大的人生理想了。
“是吗?那恭喜了。”陆鹤之挤出笑脸。
他发现黎明说这个好消息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同样是挤出来的。
“可是,我可能······”黎明低下头:“我可能去不了了。”
“为什么?”
“我妈妈病更重了,我得动身回去看望她,而且妈妈的病要花好多好多钱,我,我一下子拿不出那么多钱······”
“啊。”陆鹤之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我买了明天的大巴车票,原本我计划昨天就回去的,但是你没回来,孩子们又说想吃我做的饭,所以我才呆在这。”
“对不起。”陆鹤之说。
“没事啦,这段时间你也一直在照顾我。”
“要不,要不我送送你吧,跟你一起过去。”陆鹤之不知怎么的,头脑一热,下意识这句话脱口而出。
“啊,这,这。”
“反正我这段时间也没什么事干,出城去看看也挺好的,我好久没出过粤市了。”陆鹤之抽出一根烟,抛进嘴里。
黎明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
“好哦。”
——
万籁俱寂,月亮爬到了头顶。
黎明在房间里收拾着衣服,收拾完床上再收桌面的时候,发现自己前几天拿出来的李倩阿姨的相册不见了。
陆鹤之也没有在房间里。
——
陆鹤之坐在房顶上,俯瞰着整座孤儿院。
眼睛早已经苏醒了过来,它盯着月亮看,然后问道。
“那个是月亮。”
“准确的说,它并没有悬挂在天上,我们抬头看到的天只是平流层和对流层而已,这两层上面是臭氧层,它们相对于被地心引力吸引着的我们在上面,于是我们称之为天空——其实它们只是同样被地球地心引力吸引,包裹地球表面的一层气体而已。”
陆鹤之虽然知识储备并不多,但是应对小学生一般好奇的眼睛来说,已经绰绰有余了。
他其实不想对它那么客气。
但是眼睛自始至终没有表现过对任何事物的敌意,它仅仅是对一切都那么好奇而已。
于是陆鹤之情不自禁的和它对起话来。
“地球,在宇宙里像飘散在空气里的一粒灰尘,月亮则是围绕着这颗灰尘旋转的更小的一颗灰尘而已,它并没有悬挂在我们头顶,它其实也很巨大,只是离我们太远了,所以看起来只有那么一点点。”
“上个世纪冷战时期,太平洋对岸的国家还曾经好几次用巨大的运载火箭把宇航员送到上面去行走。”
眼睛显然大吃一惊,它再次看向月亮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是的,这是科学的力量,这更是人类的力量。”
陆鹤之说起这话的时候,他想到了王文乐对科学这个概念的解释,是啊,现在经过思考后才明白。
所谓科学,就只是人类对这个世界认知的总称。
可是,在面对魑的时候,即使是现在最顶尖的科学技术,似乎拿它们并没有多大办法,也就是说人类的能力目前达不到这一步。
几千年了。
即使人类冲出了地球。
但其实还笼罩在被魑支配噩梦的环境下。
思绪飘散后,陆鹤之的眼神又重新收拢到手中的相册里。
他其实以前也见过这本相册,但是年少的时候,他由于羞涩,不喜欢拍照,很多照片都是李倩硬拉着他拍的,所以他也没多在乎过这本相册。
可如今再看到它时。
李倩已经不在了。
抚摸着相册上李倩的字迹,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位十几年来充当自己母亲角色的妇女的笔触。
这几年初到社会,他才明白什么叫人情冷暖。
人的本能都去趋利的,每个人都想和有价值的人打交道,像学校里那种单纯的友谊情谊已经很稀少了。
自己没有价值,就没有人愿意靠近。
这真的很真实。
陆鹤之很多次都在深夜里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将心比心,自己社交软件里装着百来个老同学,还有见过面的熟人,其实自己平时也不会主动去关心他们。
那么他们又凭什么反过来这么对自己呢?
每个人为了更好的活着,都忙的焦头烂额了,自己都没办法关心自己,更何况那些没有多少感情而且与自己没有利害关系的人。
这几年他算是真的明白了孤独的滋味。
并没有谁要刻意孤独。
只是人类的感情并不相通。
感冒发烧了自己躲在被窝里挨着,被欺负了忍气吞声自己默默流泪,有委屈没地方说,有愤怒没地方发泄。
这座城市好大啊,这里足足有密密麻麻蚂蚁一样多的一千五百万人,却没有几个人在乎自己。
除了李倩阿姨。
她就是那一千五百万个人里唯一真正无条件在乎自己的人。
这本相册被翻得很烂,陆鹤之小心翼翼的翻到下一页。
原来自己离开的那么多年,她一直在念着自己,害怕自己着凉,害怕自己受委屈,害怕自己被欺负,像天底下每一个妈妈担心出门的孩子一样。
早知道·····
早知道就经常回来看看好了。
为什么要装得成熟稳重,只是久不久寄个钱,难过了委屈了甚至都不愿意给阿姨打个电话啊······
陆鹤之眼睛有些酸。
他揉了揉,拿出一根烟点上。
他其实很想愤怒,但是却怎么都愤怒不起来。
有的只是深深的无力。
那只魑已经杀了,那个壮汉也杀了,但是没解决任何问题。
而李倩也不在了。
没有任何可以挽回的机会。
其实原本决定权就在自己的一念之间。
他只是依靠本能的价值观去救了其他人而已,其实仔细想起来,那些人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们只是想活着。
每个正常人都想活着。
在那种极端情况下,其实每个人都没有什么对错。
陆鹤之脸颊湿润了,他伸手擦了擦。
“是啊,心里难过。”
陆鹤之看向手里的相册,那是一张黑的有些模糊的照片,背影是一轮皎月,自己和一只肥猫坐在和现在一样的位置。
应该是李倩拿着相机偷偷拍的。
“这是一只猫,它的名字叫立冬,我喜欢叫它东东。”
陆鹤之愣了愣。
不会吧,你这种恶魔怎么能用这种吃醋的语气说话。
陆鹤之望着照片,碎片一样的往事又重合起来。
很多年前,在农历立冬的傍晚。
他在堆放厨余垃圾的角落里发现一只快要断气的狸花猫幼崽,于是他把它捧在手心里,跌跌撞撞的冲到李倩面前,求李倩救活它。
在母子俩用心的关照下,小梨花终于活了过来。
李倩喜欢看文学杂志,于是引用了当天的节气,给它起了一个名字——立冬,陆鹤之欣然答应。
立冬长得很快,吃的也很多。
它变成了陆鹤之的小跟班,陆鹤之去到哪它都会喵喵叫的跟着。
就算是陆鹤之上课,它都会趴在教室窗外的围墙上,枕着长在墙上的蒲瓜藤,并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打量着陆鹤之。
只用了一个冬天的时间,立冬就从一只奄奄一息的小猫长成了小老虎一样肥头大耳的小肥猫。
那个时候陆鹤之刚进入叛逆期,和谁感觉都合不来,并且会经常在夜半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于是他经常爬到楼顶,坐在上面看着月亮发呆。
那个时候,唯有立冬,它也爬到楼顶上,安安静静的坐在他的身边,就像是依偎着父亲的孩子,又像是颇有默契的老友。
那个时候陆鹤之甚至中二到和一只猫说话。
“东东,你会想你的爸爸妈妈吗?”
立冬舔了舔爪子,然后趴到了陆鹤之的腿上。
意思就像是,你就是我的爸爸呀!
“嘿,我可不是你的爸爸,我们只是好朋友······算了,和你说啥,你只是一只猫,你又听不懂。”
喵呜立冬伸长了懒腰。
“我们都是被抛弃的孩子啊。”
那个时候陆鹤之在立冬身上找到了相同的感觉。
后来,陆鹤之为了维护被口香糖沾头发的女同学,和一个高个子打了一架,结果其实是两败俱伤。
那个高个子怀恨在心,于是在一个放学的下午,用麻袋把立冬套住,叫了几个同伴暴打了一顿。
当陆鹤之赶到的时候,他颤抖的解开麻袋。
几个年轻气盛的少年哪里控制得住下手的轻重?
立冬已经血肉模糊的停止了呼吸。
陆鹤之记得当时,自己哭了整整一晚上,被愤怒的烧红了眼睛,若不是李倩温柔的怀抱,指不定第二天就拿小刀把那几个人捅了。
想到这,陆鹤之浑身颤抖。
他吸掉最后一口烟,然后抬头出了一口浊气。
过了很久,他才垮下肩膀,搓了搓眼睛。
······有的人,真的不配活着。
“我不是说过给你起个名字吗?”
“就叫立冬吧。”
——
黎明扶着梯子爬上屋顶,她冒出了头。
陆鹤之果然在这上面。
“陆鹤之,你有什么行李需要我帮你收拾的吗?”
陆鹤之闻声回过头。
黎明看到他的双眸的时候,差点吓得跌落扶梯。
黑夜中,明月下。
他的眼珠子变成了一对竖瞳,里面燃起了金色的烈火,烈火在里面翻滚着,犹如雷暴在云层中酝酿,其发出的光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刺眼,整个人犹如变成了一只蛰伏的冷血动物。
哗啦啦!
孤儿院旁的树林中飞鸟胡乱的扑腾着翅膀四散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