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宣统三年大寒
这一年。
清帝国下起了百年难遇的暴雪。
这仿佛预示着这个统治了九州大地百年的皇朝风雨飘摇。
大雪过后,华北平原被白雪盖的分不清天与地的天际线。
年轻的道士牵着小毛驴,深一脚浅一脚的挨着高大雄伟的京师城外墙,在结上厚厚一层冰的护城河里艰难前行。
他手里攥着一张染着血的纸。
这是京畿外城流民寄来的。
外城耗子巷闹妖,万民求助!】
所谓外城,便是由于战乱饥荒,背井离乡从帝国各地逃荒来的流民聚集棚户区,那里的人从不被内城的人当作人。
但是白云观的道长却不这么看。
接到这封信,马上派出了自己的看门弟子出城。
呃毛驴都忍受不住积雪的寒冷,它打了个寒颤,背上驼的一大堆法器发出了金属碰撞的清脆声。
“小畜生,忍一会,马上到了。”道士拉住毛驴的缰绳,伸手摸了摸毛驴头上的鬃毛。
——
直到黄昏,道士才行至京城城墙下的外城。
外城茅草房随意的搭建,高矮不一,密密麻麻的,而茅草房之间的缝隙就形成了污水横流的人行道。
即使是寒冬腊月,依然能闻到一股粪水的骚味。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早就等在了官道边。
“是华道长吗?”老人递上一块已经冻上的年糕。
这块年糕是他们一家老小攒出来的,原本这是今年春节的年夜饭。
“不不不,我不是道长,我只是一个小道士。”
华列荣忙摆手。
“华道长,救救我们吧,日子真的······”老人拉着华列荣的手,嘶哑的嗓子里都带着哭腔:“日子真的快过不下去了。”
修道之人,不能打妄语。
华列荣没有一口答应,但还是重重的点了点头。
跟随着老人的步伐,穿过小巷。
小巷的棚户很矮,又挨着满是污水的泥路。
虽然华列荣在京城里食素斋,每天起早贪黑的修炼,读书,他原本以为自己的生活过的很艰苦了。但是没想到一道城墙之隔,外面的百姓居然住着比大户人家牛棚还差的茅草屋。
华列荣低下头,一个个皮包骨,满脸乌黑的百姓裹着草席,失了魂似的靠在茅草屋内,他们面对着恶臭的污水似乎早就麻木了。
他们已经完全没了人样。
在以一种毫无尊严的落魄样苟延残喘的喘息着。
他不敢与他们对视。
他害怕从他们的眼中看到师傅所说的阎罗殿。
他觉得自己身上崭新的道袍太过刺眼。
——
老人把华列荣带到一座教堂前。
这里是耗子巷巷尾。
教堂是前些年国联军打到京师时,留下的新教徒所建立的。
那些年这里还是荒郊野岭,但到此地向来自西洋的神明祷告的信徒却颇多。
而从天南地北涌来的灾民这些年占据了这里,京城里那些养尊处优的所谓教徒当然不会因为祷告脏了鞋,于是他们边转战到京城里的菩提寺烧香去了。
求神无非就是求财求功名求平安。
在九州大地上百姓眼中,哪个神都是神。
求谁都一样。
不同的只是下跪的姿势。
华列荣抬起头,仰望着这座雄伟的哥特式建筑。
远处的夕阳逐渐沉入地平线,黑暗似浪潮般涌来,吞没了辽阔的大地,在光消失的前一瞬间,废弃的教堂里飞出了几只怪叫的乌鸦,不远处传来婴孩痛苦的啼哭。
不知何处刮来一阵风,吹的教堂门前枯死的槐树哗啦啦的颤抖。
“每一夜,教堂里都会传出洋琴声,还有一个恐怖的分不清男女的声音在唱着歌,歌声一毕,正好午夜,教堂里的妖怪就会出来吃人。”老人抱着肩膀搓了搓。
“你们白天进去过吗?”华列荣问。
“去年有一群年轻人进去过,他们想找点值钱的拿去典当换钱逛窑子,然而里面早就被以和团洗劫一空了,白天并没有什么东西,晚上这里也没人敢去了。”
“我知道了。”华列荣凝重地点头道。
他牵着毛驴,想到教堂前布置法器。
然而毛驴跟见了鬼似的,死活都不肯向前一步。
华列荣叹了口气,从毛驴身上取下包裹。
——
入夜。
华列荣在老人家里烤着火。
他在等夜深。
老人抱着一个几个月的娃娃哄着。
但娃娃依然大哭不停。
老人害怕惊扰了这位年轻气盛的道士,于是捂住了娃娃的嘴,这下,娃娃哭的更加响亮了。
“老人家,孩子是饿了吗?”华列荣问。
老人没有回答,只是痛苦的呜咽了一声。
华列荣顺着老人的目光,望向黑暗的角落,这一看他也吓了一大跳,他都没注意到,角落里躺着一个瘦的和稻草人一样的女人。
“那是我家儿媳妇,儿子去投奔什么革命党了,她肚子好久没下过一粒米了,哪来的奶水······”
华列荣听了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道家人向来不慕铜臭,他身上一个子都没有。
但他还是毫不犹豫解下了手腕上的银链子。
“老人家,拿去当了买些米熬粥吧,抱歉,我身上也没有什么钱······”
“使不得,使不得!”老人推开:“您是我们这的救命恩人,小人打死也不敢收您那么宝贵的东西。”
老人说着便想跪下。
华列荣连忙一把将老人搀起来。
他抬头仰望茅草屋顶,生怕眼角的眼泪淌下来。
师傅从小就教导各位师兄弟——人行大道,号曰道士。士者何?理也,事也。身心顺理,唯道是从,从道为事,故曰道士。
所谓求道,就是帮世人寻得一条远离疾苦的路。
可这天下还有什么大道?
眼前这如同地狱的一幕幕,深深的刺激了他。
原来在京师城里所谓的食素斋,习武,根本算不上什么清贫寡欲。一道城墙之隔,外面的百姓吃的都是粗糠,树皮。
在道院里闭门造车,又怎能普行大道?
真是太惭愧了。
他握紧双拳,擦了擦眼睛,然后出去了。
身后老人还是把那孩子送到了柴火一般的女人怀里,女人痛苦的扣着草席不敢发出声音,那孩子哪里能吸出奶水,那都是血。
——
华列荣靠在老人家门前。
他抱着一柄桃木剑,凝视着远方的黑暗。
终于,耗子巷尾的教堂传来了琴声。
他拍掉身上落的霜,一骨碌站了起来。
踮起脚尖,他步伐小猫似的轻盈,踏着被冻上的泥土往教堂奔去。
距离越近,诡异的琴声越嘹亮。
他知道这种声音,这种声音来自于一种西洋的乐器,他给京师里权贵家庭看风水的时候见过,这种乐器叫做钢琴。
老人说过,琴声一止,躲在教堂里的妖就会出来杀人。
他要抢在妖之前,先把妖杀了。
道士很重要的一个使命,便是斩妖除魔!
他想到这,牙齿咬的紧紧的。
布置在教堂门口的涂着朱砂的红绳并未被触动,证明那只妖确实还没出来,这是个好消息。
他没有选择从正门突入。
他灵活的像一只猴子,踏着独特的步法,居然踩着十五米高的垂直墙面上到了教堂的二楼。
他拨开二楼破碎的玻璃窗,悄悄朝里望去。
教堂内部很宽敞。
原来用于信徒们坐下祷告的椅子虽然全部都被毁掉了,但整体的布局依然还在。
一缕寒冷的月光,从顶上彩色的玻璃穹顶投下。
正好照在一架黑色的钢琴上。
钢琴边。
端坐着一位穿着白色纱裙的女孩。
月光的照射,让她看上去虚无缥缈。
女孩头发是金黄色的,她身子单薄瘦弱,惨白的双手唯美细长的像是青葱,她灵巧的弹奏着,精致的指尖在黑白键间飞舞。
原本他还以为会看到血腥恐怖的一幕。
没想到场面清澈的给人一种圣洁的感觉。
华列荣的杀心居然突然被冲淡了。
这一幕就像是抽象画家笔下的凄惨美。
琴声孤独而婉转。
这样的女孩,任谁都不会将她与妖联系在一起。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女孩弹奏的是一首《so ist es immer。
正当他沉浸在琴声恍惚中。
琴声却戛然而止。
女孩抬起头,望向华列荣。
华列荣突然心头一颤。
他还在怀疑那么远,她是怎么看到自己的。
女孩眼睛碧蓝澄澈的像是宝石,她高挺的鼻梁在月光下精美的如同象牙雕刻。她红唇微微勾起,歪着头,朝华列荣莞尔一笑。
这一笑,像是女子发现了偷窥自己的登徒子,女子没怒,只是坦诚而羞涩的笑笑,而登徒子却羞愧的无地自容。
华列荣感觉脸上发烫。
不过他仗在自己一身法器,既然都被发现了,那么前去会一会这所谓妖怪也无妨。
他撩起道袍,纵身一跃,平稳的落入教堂内。
“Ge?llt es dir, wie ich spiele?”女孩轻声说。
你喜欢我弹琴吗?】
华列荣一愣,他听不懂洋话。
不过他还是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Ich m?chte dir etwas vorsingen.”
我想给你唱首歌】
女孩站起身,迈着小鹿一样的步伐凑到华列荣身边。
华列荣刚紧张地握紧桃木剑。
女孩便朝他很礼貌的提着裙摆行了个公主礼。
华列荣握着剑的手不自觉的松了。
女孩好奇的望着他的打扮。
这个男人为什么没有留清国人的辫子?他的衣服也好奇怪哇。
她好奇的伸出手,想触摸华列荣的衣服。
没想到,她的虚无的手指居然穿过了华列荣的身体。
华列荣也吓了一大跳。
但其实自己并没有受到伤害。
女孩抽回手。
她的眼神委屈极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再也接触不到别人了。
但她还是带着华列荣走到了钢琴边。
她抬了抬手,白色的雾气从她周身散开,逐渐弥漫到了整间教堂,随后,钢琴居然在没有人弹奏的情况下继续弹起了那首曲子。
她张开嘴,吸了一口气。
唱起了幽长的德语民谣。
伴随着古老的钢琴,她的歌声是那么的孤独,孤独的像北冰洋深海里迷失的鲸鱼悲情的高歌。
华列荣沉浸在了她的歌声里。
一男一女,一个穿着九州道袍的年轻人,和一个穿着轻纱唱着异国歌谣的少女,在哥特式教堂十字架前居然保持着某种温馨的关系。
黑暗的天空落下了雪花。
雪花透过穹顶彩色玻璃飘入教堂。
在月光下,雪花犹如一朵朵跳动的白色蝴蝶。
她像是被囚禁在教堂里的孤魂野鬼。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么多年陪伴她的,也许只有穿透玻璃的那一束束光吧······
——
一曲唱罢,又有一曲。
华列荣已经坐在了废墟上呆呆的望着她。
全然忘记了黑暗里十字架上钉着的那个人睁开了血红的眼。
黑暗在汇聚着,吹起了满地的落霜。
华列荣余光瞥到了异常。
他放松下去的神经突然紧绷起来。
不对,我是来斩妖除魔的······
这歌声,是妖魔杀人的前奏啊!
重新提起警觉的华列荣感觉到一道目光像利剑一般顶着自己的后背,他突然站起身,拔出了桃木剑!
女孩呆呆地望着他。
歌声戛然而止。
——
世界突然安静了下去,安静的可怕,安静的压抑。
槐树上的乌鸦突然被惊起。
华列荣回过头。
教堂深处十字架上原本存在的那个人已经消失了。
他暗骂一声。
这个女妖怪有蛊惑人心的魔力!
一声低吼从暗处传来。
破烂的黑影从废墟中朝华列荣扑去。
华列荣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碰银色粉末挥了出去。然后他双手持剑朝那道黑影拼命的斩去!
这一斩,将怪物的一只耳朵切下。
怪物吃痛往后躲了躲。
他取出了早就准备好的黄纸符箓。
“来啊,该死的东西。”华列荣恨不得自己给自己几耳光,自己还是太年轻了,第一次斩妖就被妖精蛊惑了。
没想到,女孩居然扑上前,拦住了那个妖怪。
她痛苦的拉住它,然后对它说着什么。
她似乎在和妖怪求情。
求妖怪不要伤害华列荣。
华列荣听不懂德语,但他从她的话里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
爸爸爸爸这个词似乎在全世界都通用,德语口语喊爸爸叫papa】
他紧皱眉头,敢情这两个妖怪还是一家子。
但他被妖怪戏耍了,气的怒不可遏。
自己居然和杀人的怪物和谐共处一室那么久。
华列荣举起桃木剑,对准了女孩。
女孩似乎惊愕于他的这个举动,眼泪委屈的从眼角流下,她拼命的两边解释,但两边的杀意都早已遏止不住了。
这不是人和人之间的矛盾。
这是人和魑之间的战争,这场战争注定不死不休。
——
华列荣终于看清楚了怪物的相貌。
它脸上做出古怪的表情,嘴角全是干的发黑的血肉,它虽然穿着一身神父的破烂衣服,却没有一丝人的气息,它更像是一头有着人类外表却无法自我控制的野兽。
怪物再一次扑了上来。
华列荣虽然第一次出京斩妖,尽管经验不足,但他确是白云观名师的掌门弟子!
风驰电掣的一瞬间,他将用水银写就的符箓贴在了怪物脸上,怪物在这一瞬停止了动作,举起桃木剑毫不犹豫的斩下。
我是为了百姓斩妖。
为了那些死去的无辜百姓!
只听刷的一声,桃木剑穿透了怪物的头颅。
怪物应声倒下。
鲜血将他雪白的道袍染的鲜红。
女孩在不远处呆呆的望着这一幕,她痛苦的尖叫着,废墟上的尘烟都因此扬起,她再次望向华列荣的眼神变得充满了愤怒。
涌入的风雪将他的发束吹散,他一头乌黑的长发飘开,持着桃木剑,他坚定的迈出了一步。
华列荣冷哼一声。
终于露出原本的面目了吗?
女孩并没有像那个怪物一样扑上来。
她只是摆了摆手,满地的废墟虚空升起,随后呼啸着朝他汇聚而去!
华列荣瞳孔一缩。
被废墟撞上非得粉身碎骨不可!
他迈着看似无章却有章的步法,灵巧的闪躲而开。
同时他也在惊讶女妖怪的法力居然如此恐怖。
而地上被桃木剑劈开的怪物,居然抽搐了起来,他的皮肉快速的重新组合在一起,不一会居然缓慢爬了起来······
华列荣被这一幕震撼了。
他的步法一乱,就被一张厚重的砖块击飞老远。
躺在废墟里,过了好久才缓过神。
他吐了一口污血,争着着想爬起身。
却发现一根木头贯穿了自己的右胸膛,虽然刺痛还未传来,浑身却已然使不上劲了。
“他妈的······”
捂着胸口,华列荣也忍不住爆了粗口。
今天估计真得栽在这了。
如果早点动手,干掉那个女妖,说不定······
但是没有如果。
怪物缓缓爬了过来,它嘴角流着脓水,双眼贪婪的望着眼前的肉。
华列荣掏出了腰间的锦囊。
他其实觉得自己应该会害怕,是啊,任谁面对这样的怪物都会怕得要死,可是他内心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锦囊里面是硫磺混合物。
这是一包饱含着朱砂的炸药。
他望了一眼月光。
要是这个女孩是人,那该多好······
正要甩出锦囊,远处传来了牛角吹响的号角,还有密集的马蹄声。
他停下来手头的动作。
——
教堂腐朽的木门被马蹄踹开。
月下,一支从未见过的部队骑着马无声进入了教堂。
这支部队全骑着黑色的马,披着比夜还黑的袍子,穿着黑色的甲胄,带着黑色的皮手套,蹬着黑色的马靴,带着画着乌鸦图腾的面具。
就像是······地狱来的兵团。
大清什么时候有这样的军队了?
为首的那个人,双眼透过面具望向华列荣。
他白色的发丝柳絮一般飞舞。
见多识广的华列荣愣是让那个人看的透不过气来。
他踩着马镫下马,只是伸出了手。
石制的教堂居然从上至下突然燃烧起了熊熊的无名烈火。
女孩全身上下的白雾都被驱散开。
女孩痛苦的尖叫着。
那人弹了弹手,就像皇帝批下了圣旨,天地间一切的压力都施加在了女孩的身上,女孩吐了一口血,顿时跪倒在地上。
“你想杀了她?”那个人突然说了一句。
华列荣听了后点了点头。
“但愿你别后悔。”那个人握紧了拳头。
女孩全身上下都渗透出了血丝。
她的哭吼已经发不出来了。
原地颤抖了一阵,便像被抽去骨头一般瘫倒在地上。
那个怪物扑向白发面具人。
面具人甚至都没什么动作,半空中,怪物被莫名的力量分割成了无数块,落地时只剩下关节还在凭借着惯性在地上滚动。
华列荣在一旁看着直吸凉气。
他也被那股无名的力量从废墟里拉出,拔掉了胸前的木棍,并且血也被止住了。
“不要怕,这是我的冥滩。”面具白发人甩下一把黑色的刀:“既然你想杀她,那么还是亲手来做吧,她已经没有反抗的能力了。”
说完,他拉起缰绳,带着队伍调转了头。
他身后的副官驾马追了上去。
“判官大人,您是不是说的太多了。”
“没关系。”
——
握着那把沉重的黑刀。
华列荣一瘸一拐走向躺在地上的女孩。
女孩见他过来,对他挤出了一个微笑。
雪落在她苍白的脸上。
“对不起,那是我的,爸爸。伤害你,对不起。”她说着蹩脚的官话。
见小道士没吱声,她不顾嘴角流下的血,继续说。
“我叫,我叫汉娜,来自德意志,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你不配。”华列荣冷冷道。
“Du magst meine songs, also mag ich dich auch。”
你喜欢我的歌,所以我也喜欢你】
华列荣听不懂,他举起了刀。
女孩却朝他伸出了手。
华列荣看着她重新清澈的眼神。
他单膝下跪,手里的刀忍不住的震颤。
女孩触摸到了他脸上的绒毛。
她惊讶的缩了缩手,然后终于大胆的抚摸上小道士的脸颊。
她终于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
这笑容,像是天使。
“你他妈的去死啊!”小道士闭上眼睛大吼。
黑刀从女孩的眉心插入。
他拔出刀,扶着墙,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教堂。
心里空落落的,丢了魂似的。
回头望去,教堂的火更加猛烈了,一块块砖石落下,掩盖住了女孩的尸体,这座教堂快倒塌了。
而外面巷子里居然也燃烧着火。
他慌了,提着刀冲向老人家。
踹开门,老人被废墟压住了,角落里的女人被烧的乌黑,早就没了动静。老人举着婴儿,对小道士说。
“把孩子带走吧,求您了·······”
接过婴儿,华列荣眼泪鼻涕直落。
“老人家,我带您一起走。”
“不用了,我,我早就想走了,只不过舍不得孩子,孩子交给您,我放心······”
话还没说完,熊熊燃烧的茅草屋轰然倒下。
将怀里的婴儿紧紧护着,华列荣骑着小毛驴穿过火海往外奔驰。
终于逃出生天,一人一驴倒在雪地里。
华列荣不知道为什么。
他只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崩溃。
这种崩溃无论是念何种经文都压抑不住。
没想到那支黑色的军队在等着他。
他把头从雪地里抬起来。
只看到了马蹄。
“是你们放的火吗?”他嘶哑的质问。
“是。”白发面具人云淡风轻的道。
“为什么!为什么?”
“第一,他们见到了我,按照自古来的律法理当就地腰斩;第二,各地的革命军已经举旗北上了,这些难民在战火中死的会更惨。”
“可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啊!”
“你看他们的样子,像是人,吗?”
一时间,华列荣居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要把这个小道士解决吗?判官大人。”旁边的副官冷冷的问。
“带上一起走吧。”
——
他被黑袍人抬上了马背。
他趴在马背上,疲惫的喘不上气。
白发黑袍人驾马与小道士并行。
“你是来救这些人的对吧?”他问。
“嗯。”华列荣有气无力的回答。
“很矛盾吧,你想救的人全都死了。”
“嗯。”
“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很矛盾的。”
“凭你小道士的力量对付魑,就是杯水车薪,一介凡夫是没办法动神明一根毫毛的。”副官在旁边笑道。
“那你们又是凭什么······”华列荣怒道。
“因为我们是冥府判官。”白发黑袍人摘下面具,他望着远处月光洒落的天际线,面无表情的说道。
华列荣睁大了眼睛。
他听说过朝廷养了一支传承了几乎两千多年的神秘军队,但这也只是听说,一个遥远古老的传说罢了,没想到这支军队真的存在。
白发面具人居然长得出奇的清秀。
他柔和的五官就像是十九岁的少年,与其说他是这支神秘军队的领袖,却更像是一个小秀才。更难想的到他还拥有某种神一般的力量。
“你想救人,救天下人,我能理解。”白发少年说:“可你看这天下,战火纷飞。你,不,就算是我,又能有什么能力扭转这一切?”
“不说这个,说说那个洋女孩吧。”
“我在京城判官府里早就听说过她,她和她的神父父亲远渡重洋跟着德意志海军远道京师传教,他们原本的目的和你一样,也是希望用教义普渡众生,解救苦难中的人。”
“前些年,她的教堂被以和团打砸抢烧,听说她父女俩都死在了大火里,没想到她父亲居然变成了魑,而她变成了不亡人。”
“不过,想想,那么多年,她独自在教堂里孤魂野鬼似的,也真是太孤独了······”
“你是说,她是人?!”
“嗯,本质上我和她是一样的,我们都是不亡人。”
“可她乱杀无辜。”
“按照你的逻辑,我不也在乱杀无辜吗?”
“可这。”
“她为了吃饱肚子,喂饱她的父亲就是乱杀无辜,而我带着朝廷的王命牌就是行使皇权,我就是正直的人了?”
“他们糟蹋了她,糟蹋了她的教堂,糟蹋了她心目中最为神圣的地方,但你别忘了,以和团也是百姓。”
“可德意志欺辱了我们的国家,他们也该死!”
“愚蠢。”白发少年突然感到好笑:“不要太把人当人了,看过天演论吗,我觉得西方人在这点还是很清楚的,人类之间的关系从来都是弱肉强食,只有利益,没有对错。”
华列荣虽然不明白。
但他脑海中回荡着女孩凄惨的笑容。
还有最后一刻,她带着温度的手。
刚才涌出的眼泪却停住了。
他很想哭,但是哭不出来。
“我们——冥府判官只是历史上的一把刀,我们唯一的使命只是除杀魑,后人说我们是恶魔也好,救主也罢,都无所谓······”
“我们去哪?”
“南方,你也一起。”
白发少年拿过那把叫黑无常的刀。
他带上面具,驾马前去。
小道士回头望了眼被烈火照亮的城墙,他的道院就在里面,可他也不想回去了。
“我叫汉娜,来自德意志。”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华列荣搂着怀里的婴儿,长叹了一声。
“我叫,华列荣。”
——
这一年,冥府判官纵火离京,全体向南而去。
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战火中。
这一年,革命军攻入京城,大清王朝,这个九州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封建王朝,也倒在了历史的车轮下。
——
一眨眼的功夫。
时过变迁。
穿着蓝色工装服的中年人从坟头起身。
墓碑上刻着华列荣之墓。
他拉着自己的儿子,把一块罗盘递给儿子。
小儿子接过罗盘,不知所以。
“小子,我们今天要搬家了。”
“搬家?可以坐大巴车了吗?耶!”
“这是罗盘,爸爸随你爷爷,是道士,一辈子都是,所以爸爸希望你把这个身份传承下去,即使这个年代不能说。”
“为什么?”小儿子问。
路过一个街口,街口贴着红色字报,吵闹的人群蜂拥而过。
“今天开始,你的新名字叫华德,这也是你爷爷的意思。”中年人郑重的说:“记住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