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番外二 无名之辈【下】(1 / 1)团灭发动机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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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德也不知道怎么坐上那辆卡车的。

跃进牌卡车裹挟着灰尘驶向远方。

这是个特殊的混乱的年代。

卡车货箱外贴着响亮的口号,里面站满了挥舞着旗帜的狂热年轻人,华德就被夹在中间,他扒拉着围栏,眼中没有神采。

终于,卡车在一座农场门口停了下来。

生产队的大妈大叔面无表情的迎接这群狂热分子,他们纷纷跳下车,涌向一座晒谷子的广场。

华德被人潮裹挟着,也跟了过去。

广场建立起了一座高台。

几个人低着头跪在高台上,后面是带着袖章的少年,他们背着手扬起头,用鼻孔以一种俯瞰众生的姿态望着下面的人群。

底下的那群年轻人用着极其恶毒的言语咒骂着台上跪着的人。

台上带袖章的抬了抬手,人群安静了下去。

“这些都是封建余孽,宣扬鬼神,他们是伟大社会的寄生虫,是腐朽愚昧的象征,是我们所有无产阶级人民群众的敌人。”

带袖章的人一阵气宇昂扬的发言,激起了群人的愤怒。

他们伸出拳头,咬紧牙关怒视着跪地的几个人。

华德看见,自己的父亲就跪在上面。

一辈子刚正不阿的男人,在一群男孩的愤怒下抬不起头。

群人的气氛越来越热烈。

抬上带袖章的露出了兴奋的神情。

他们的煽动是如此具有成效。

华德身边的人越来越拥挤,他们似乎控制不住自己。

想冲上台,把这群“敌人”撕得粉碎。

“华德,你怎么没表现,难道你同情敌对分子吗?”

身边的同学用严苛的语气质问道。

“没,没有······”他伸出也伸出了软弱无力的拳头。

他把脸埋在胸前,生怕被父亲看见自己在台下。

他余光扫向人群旁沉默不语的大妈大叔。

父亲平时经常上山里采集草药,目的就是帮助县里的街坊邻居治治皮肤病,感冒之类的小病,免得他们老远跑去县卫生所。

这些大妈大叔平日孙子小孩生病总往自己家里跑,过年过节还求父亲给他们偷偷画符箓贴在床底求平安。

可这个时候却不出声了。

带袖章的终于演讲完毕。

他们背着手下了台,炽热的群人终于紧握双拳扑上了台去。

华德依然把拳头举在半空,低着头沉默不语。

人海如同浪潮,他如同浪潮中的一块笨重的礁石。

睁开眼睛,抬起头。

他发现,空旷的广场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人群已经涌上台,对几个跪在地上的人拳打脚踢。

他用祈求的目光望向大妈大叔。

他们却长叹一口气,摇了摇头,沉默的离开了。

——

回家的路格外的漫长。

他不敢望张贴在路边的字报。

他总觉得这些字报痛斥着自己和父亲的罪行。

即使他依然想不明白自己和父亲犯了什么错。

推开家里的木门。

他呆坐在床上,隔着木栅栏望着窗外的蓝天。

这一坐就是一天。

终于,夜深了,父亲终于拖着满身是伤的身体推开了门。

“师傅,你回来了。”

父亲叮嘱过自己,无论私底下还是外面,都不能称呼父亲。

父亲一如往常的严肃。

他伸手擦掉了嘴角的鲜血。

“《太上感应篇背熟了没有?”

“没有。”华德低着头道。

“跪下。”父亲抽出门后的竹鞭,

华德老老实实的跪下。

父亲扬起竹鞭子,就要抽在华德背上。

竹鞭子升至半空。

突然又落在了地上。

父亲吐了一口血,按着胸口退了两步,靠在墙上咬着牙关将涌上喉头的污血强咽了下去——他伤得太重了,力气都使不上来了。

华德也没有反应。

他跪在地上,久久不语。

死寂一般的沉默后。

华德终于开口。

“师傅,我们真的做错了?”

父亲似乎对这个问题感到诧异,他瞪大了眼睛,即使他的眼睛已经红肿的不成样子了。

“以前学校老师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神,更没有鬼······”

这个问题似乎真的问倒了父亲。

他张开了嘴,下意识想说些什么。

却久久没发出声音。

“所以我学这些有什么用,我去学种田不好吗,我去学焊工不好吗,我······其实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华德继续说。

父亲依旧沉默。

也许是他身上的伤太重了。

两行泪顺着他的脸颊缓缓的流下。

华德十几年来。

第一次见父亲哭。

父亲身上血红淤青的伤是那么的刺眼,他既心痛,又愤怒,这种愤怒伴随着墙上滴滴答答的钟摆声越来越压抑不住。

终于,他刷的站起身。

“爸爸!老老实实当个赤脚医生不好吗!为什么要学那些封建余孽留下来的狗破道学,为什么要站在人们的对立面!”

父亲被这番话语震撼到了。

即使是白天,千人万人的谩骂依然无法动摇他丝毫,但此时儿子愤怒的吼叫却击中了他疲惫的心。

“你真的这么想的吗?你觉得师······爸爸真的做错了吗?”

父亲有气无力的问。

华德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从床底下翻出了那一本本古老的道教书籍,他摸出火柴,颤抖的点燃,然后扔进炉灶。

熊熊的烈火升起。

那一本本古老的书化为了满屋的灰烬。

父亲眼睁睁的望着那一本本书被付之一炬。

却依然没有任何的动作。

——

许多年后。

那个沉重的时代终于结束了。

华德变成了高大英俊的小伙子,他学着港城摇滚明星的形象,留了一头烫卷的长发,穿着皮夹克。

父亲变成了弯腰驼背的老人。

这些年,父亲再也没提过道学的事情。

他变得更加沉默。

沉默麻木的如同一根将行就木的老树。

华德告别了青春靓丽的女同事,学着港片里的明星,往嘴里抛上一根烟,然后潇洒的点燃,深吸一口气后,推开了家门。

“师傅,我回来了。”

父亲抬头望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窗台上放着李叔的药。”

父亲的意思是想让自己把药送过去。

“要送您自己送,那群忘恩负义的家伙,病死算了。”华德冷漠的笑了笑,然后打开了床头柜上的收音机。

收音机里放着beyond的《海阔天空。

华德抽着烟,打着拍子,神情沉醉。

父亲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拄着拐杖,迈着苍老的步子拿起药出门。

当年受的伤,让他的腿落下了毛病。

“师傅,我交到女朋友了。”

父亲听到这句话,停下了脚步。

“她叫黎红。”

老人沉默片刻,没说什么,关上了门离开了。

华德也没觉得有啥。

这些年他过着正常人的生活,念完了职校,在芒山县里做着一份不累但也不感兴趣的活计,他有一个梦想,就是赚到大钱,然后成立一个自己的乐队。

他刚想调大收音机的音量。

却响起了敲门声。

黎红推开门羞答答的走了进来。

她身后跟了个挂着鼻涕的小屁孩,这是她的弟弟。

黎红坐下的时候,胳膊碰倒了一尊关公像。

她连忙手忙脚乱的扶起。

“对不起对不起。”黎红对这类神明显得很尊重。

“嗨,理它做什么?”华德轻蔑道。

“不行的,家里老人说,举头三尺有神明。”

“什么神明,什么鬼怪,都是虚的,算个屁。”

“也不能这么说呀······”黎红嘟囔。

“老家伙走了,不用拘束。”华德哈哈一笑,拍了拍床板示意坐下:“不如我们明天去毗婆子山春游吧。”

年轻人总对这些新鲜的事物感兴趣。

黎红点头答应了。

“老弟,这是两角钱,拿去买糖吃吧,哥哥和你姐姐有点事要商量。”华德坏笑着推着黎红弟弟出门了。

黎红弟弟也确实太小了。

这两毛钱在这个年代也确实是一笔巨款。

他挥舞着两毛钱高兴的离开了。

身后华德家拉上了窗帘。

——

第二天下午。

华德带着时髦的墨镜,挽着黎红的手出现在了毗婆子山脚。

黎红身后跟着弟弟,弟弟当了个工具人,提着一篮子点心。

“黎红,你有没有离开这个小地方的打算?”

“我······我不知道。”

“我们坐火车去隔壁粤省打拼吧,现在改革开放,那里满地的机会,抓住了机会,我们能挣大钱,能挣花不完的钱!”

可在深山里小县城长大的女孩却没想那么多。

“钱有什么用呢?”

“能买很多漂亮的裙子,就像我给你看过的杂志里模特穿的那样,还能买洋娃娃,能买高高的大房子,还能买漂亮的汽车,总之,有了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女孩听了,虽然不为所动。

但她却被男孩一腔的热情感染了。

男儿就应当有这种闯劲!

“好,我跟你去!”

“我这些年在厂里打工,也攒了不少,肯定能够我们短时间的花销的,你放心吧,这个念头我计划好多年了。”

听到了想要的回答,华德满面春风。

突然前方的树丛里钻出了一个背着柴火的老人。

华德认出了,这是李叔。

但他并没有打招呼。

这些年,他对县里的人一直此般冷漠。

“小华啊。”李叔歉意的笑道。

“李叔好。”黎红倒是很礼貌。

“你们······这是要去哪啊?”李叔问。

“我们去毗婆子山春游。”黎红回答。

“什么?”李叔像是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毗婆子山?”

“有问题吗?”华德骤紧眉头。

“那里可去不得啊,那里闹鬼!”

“鬼?”华德突然笑了。

从小父亲教自己的,就是所谓的斩妖除魔。

可以说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鬼。

那么自己和师傅就是县里离鬼最近的那两位了。

可这个世界上哪来的鬼?

“华德······”黎红抓住了他的衣角。

“别怕,如果有鬼,我便把它宰了。”华德深吸一口气:“放心,我绝对会保护你的。”

黎红听了后美滋滋的点了点头。

——

三人登上了毗婆子山的一个山洞。

从这里可以俯瞰整座县城。

“原来我们住的地方那么小啊。”黎红被美不胜收的风景惊叹到了,她捂着自己的嘴感叹:“我原来一直觉得芒山县已经很大了。”

“粤省的粤市更加繁华,比我们这里繁华无数倍,那里有比这座山还要高的楼,马路能同时并排开辆车······”

华德继续描绘着他梦想中的繁华都市。

黎红一脸崇拜的望着他。

——

这对情侣望着落下的夕阳,靠在一起吃着一块点心。

小屁孩弟弟好奇的四处打探。

时而搬开石头抓昆虫,时而拿棍子捅通小洞。

在搬开一块石头的时候,露出了一条小石缝。

他朝小洞望去。

里面也有一只眼睛在看着他。

他愣了愣,一屁股坐在地上。

然后哭了出来。

“怎么了?”黎红问:“被虫子咬到了?”

“不是,姐姐······”弟弟恐惧的脸都白了:“石头缝里有个人!”

华德听了立马站了起来。

“哪?带我去。”

“那。”弟弟指了一个方向,他死活不敢靠近了。

华德刚想走过去一探究竟。

冰冷的角落,碎石落下。

碎石劈里啪啦的滚动声触动了每个人的心弦。

一只湿漉漉的爪子搭在了石头上。

随后。一颗黑乎乎的头冒了出来。

它似人非人,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华德与它对视一秒。

他灵魂深处的某一个开关突然打开了。

汗水泉涌般冒出。

双腿不自觉地打起了哆嗦。

这,这是什么?

那个怪物缓缓爬了出来,它像一只大蝙蝠,足足有一个人那么大的蝙蝠······

黎红也被吓得尖叫起来。

“别怕,有我。”华德故作镇定。

他搬起一块石头,用力朝那个怪物砸去。

石头穿过了怪物的身体。

华德这下说不出话来了。

他支支吾吾的往后退了几步。

“鬼啊!!”黎红弄撒了满地的点心,她在地上退着。

眼前的一幕,已经超出了华德十几年的认知。

他慌得如同乱麻,身子止不住的颤抖。

他此刻很想回忆起父亲曾经教给自己的咒语。

却一句都想不起来。

怪物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了舔嘴唇,然后扑了上来。

眼看着那股冲劲就要把他撕得粉碎。

一道身影冲了出来,将华德扑倒。

华德定睛一看,是李叔。

李叔大吼。

“不是叫你别来吗,快走!”

“可是······”

“走!”

华德一不做二不休,抱起黎红弟弟,就往洞口外冲。

他踉踉跄跄从崖壁上滑落。

回过头黎红却没跟上来。

黎红的腿卡在了石缝里,动弹不得。

他看着爱人无助的哭喊,什么都顾不上了,可是上去山洞的路不知为何被乱石埋没,眼看居然是上不去了。

华德发现了一棵满是荆棘的树,顺着悬崖生长。

他纵身一跃,想顺着树干爬上去。

却被满树的荆棘刺得浑身是伤。

“你快走,找人来!”李叔在上面似乎遇到了危险。

华德无数次从树上跌落。

终于他放弃了,确实现在最好的办法是叫人。

而不是自己赤手空拳的送死。

“黎红!”华德擦了一把眼泪嘶哑的喊:“你等我!”

他抱着弟弟飞奔下山。

伴随着他疯了似的哭喊,县里聚集了一大批拿着锄头镰刀的百姓,他们要上山救人,其中人群里居然出现了父亲的身影。

父亲神情冷静,眼中似乎燃烧着火。

“乡亲们,冷静,并不是什么鬼怪,只怕是野兽罢了,犬子胡说道而已。”父亲摆了摆手,压下了百姓救人的冲动。

“爸!我没有看走眼,那绝对是······”

“胡扯!”父亲怒斥华德:“跟我上山!”

尽管父亲那么说,但还是有一群年轻人跟了上去。

华德眼眶都湿润了。

他感激的朝自己平时冷眼相看的百姓举了个躬。

——

毗婆子山里确实没有什么鬼怪。

山洞里留下的只有两具惨白的尸体。

跟上来的年轻人们沉默了。

他们默默的收拾好了李叔和黎红的尸体下山。

气氛既惨烈又冷清。

华德跟在他们身后,他望着黎红的尸体痛哭流涕。

但那群年轻人根本没让他有接近的机会。

“我有钱,你们走快点,我有钱带她去最好的医院。”

“滚。”年轻人们强压着心中的怒火。

黎红对华德来说固然重要,可芒山县太小了,黎红是出了名的乖乖女,深受乡民的喜爱,虽然跟着这个不着边的华德拍拖,乡民却本着自由恋爱的原则没有干涉。

没想到遇到山中猛兽。

这个华德却跑得比谁都快。

——

华德跪倒在地上,目送着人群离开。

他整个人都快崩溃了。

心里一片空白。

这时一只稳重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华德抬起头,是父亲。

“爸······我······”

华德已经泣不成声。

“我知道。”父亲淡淡的说。

华德抬起头望向父亲。

父亲苍老的面庞露出了坚毅无比的表情,他的眼睛变得雪亮,似乎有某种力量注入了他苍老的身体,他佝偻的身体似乎都挺拔了几分。

说完他从衣服中掏出了一把古老的桃木剑。

“有些事情,其实我就不该瞒着你。”

老人将跪倒在地的年轻人一把掺了起来。

“生离死别罢了!顶天立地大丈夫,现在像个卵子样!”

父亲原本残疾的腿脚走着崎岖的山路却异常的利索。

他带着魂不守舍的华德回到了那个山洞口。

山洞里残留着的斑驳血迹。

“这是你爷爷告诉我的,千年前的冥府判官将一面名为州陵镇妖镜的青铜镜封印于此,此镜养活了无数的鬼蛊蝙蝠。”

一系列古老的辞藻从父亲嘴里出来。

就像是一篇史诗展开了篇章。

华德呆滞的望着父亲。

这个衰老男人突然给了自己一种陌生感。

他仿佛变了一个人。

不,或者说,这才是他隐藏在衰老背后最真实的一面。

这么多年了,华德似乎都已经快忘记了。

他并不是某个懂点粗略医术的赤脚医生,也不是某个从盗版书籍上乱抄符箓算命的江湖骗子,这个男人是一位有着正统的中原修行,古老的经典脉脉相承传承的道士。

父亲随手丢掉拐棍,一手拉着华德,一手紧握桃木剑:“既然来都来了,那便不要怕,跟着我!”

华德被父亲钳子一样的手抓着,他三步一回头的望着地上黎红留下的血迹,浑身抖得不能自已。

“瞪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着。”

进入了洞穴深处,父亲掏出一个火折子。

燃起的火折子照亮了一大片地下湖。

雄伟壮阔的场面冲击的华德说不出话来。

一大群的鬼蛊蝙蝠受到惊扰,纷纷睁开了眼睛。

“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华德吓得跌倒在地。

而父亲却张口哈哈大笑起来。

“爸,快走吧······”

华德拉扯着父亲的裤脚,却被父亲一脚踹开。

“这些就是你骂的鬼神,你不是说过不会怕的吗!”

华德恐惧的心脏都收缩了。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别怕,其实,你爸我对那个姑娘还是很满意的,只可惜你命格里却留不住红尘。”

“但是没关系,我不会让那姑娘白死的。”

“还有老李一家,我知道你一直记恨他们,但是在那个时代也是没办法的事,你爸刚带你来这的时候,作为外地北方人,不知道受了多少排挤,只有他们力排众议,将咱父子俩当客人留了下来。”

狂风掀起了父亲的衣袍。

“这些年我想了很久。”

“其实你说的也没错。”

“道士这一行,这个世界确实不需要我们了,我们只是旧时代留下来的遗孤。”

“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华家到我这一脉,也该了了!”

“······这些鬼东西算个球,由我杀它们个片甲不留!”

他挥舞着桃木剑冲了上去。

——

直到天明。

华德才回到芒山县。

县口就是黎姓一家在举办着丧事。

然而他们却没认出华德。

确实,原本意气风发的华德经历了那么多,现在浑身泥泞,头发乱作一团,俨然是一副流浪汉的样子。

华德远远的望着黎红的黑白照。

抬起头,内疚无力的长叹一声。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

头都不敢抬。

他害怕见到县里人失望而嫌弃的眼神。

回到家,推开门。

家里被父亲收拾的整整齐齐。

屋里还留着老人的味道,老人却不在了。

桌面上留着几样东西。

一件叠得方正的道袍。

一本破旧的日记。

还有一本钉起来的旧书。

华德一眼就认出了那本旧书。

是当年自己烧毁的那些道法古籍里残留的,没想到父亲将它们从灶台里捡了出来重新装订了起来。

他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颤抖的捧起那本残破的古籍。

上面是多年前学习过的,熟悉而又陌生的种种符箓。

他轻轻张口念着,眼泪顺着眼角流下。

良久后。

华德去洗净了身上的泥泞。

然后对着镜子一刀一刀剪掉了原来精心烫染的头发。

他小心翼翼的穿上那身道袍。

拿着父亲的日记躺在床上。

枕头边还留着黎红的几根散发着清香的长发。

原来父亲是根据爷爷的话,带着自己来到了这处深山小县城,而这些年,父亲一直镇压着毗婆子山里的鬼蛊子。

冥府判官已经不在了,但是妖魔仍在人世横行。

世人喜欢迎着艳阳生活。

但总有人需要替他们解决黑夜中横行的野兽。

从日记里,华德才知道这些。

他才知道华北的那场大雪。

他才知道跟着叛逃的冥府判官吃尽苦头长大的父亲。

他知道了为什么父亲喜欢坐在路边发呆。

他知道了父亲为什么沉默寡言。

他也知道了,父亲原来并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老神棍,他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引得江南歌女为他作诗。

原来这个世界比他想象的更大,这个世界也远比他想象的更加残酷。

在这个世界上,自己从未在意流逝而过的时间,是上一代人的刻度,上面写满了一个个鲜血淋淋,带着欢声笑语和哀嚎痛哭的故事。

时代像一场精彩绝伦的大戏。

每一个演员都有着各自扮演出来的表情。

可是妆容与表情下,只是一个个连名字都不剩下的无名之辈,当时代的大幕被揭开,便只剩下一具具无法开口的白骨。

父亲便已经化作了那其中的一具。

他喜欢坐在路边,是因为他从每一个路过的行人身上都看到了当年的自己,看到了重复发生的世间百态。

他不爱说话,是因为他心里埋藏着见不得太阳的秘密。

很难想象,就是那么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老人。

守着跨越千年的秘密,孤独的带着孩子坚守在深山老林。

只是为了心中一个坚定的信念。

日记的最后一行。

大概是父亲昨晚写下的一句话。

“我听了你喜欢的歌,很好听。爸不会再为难你了,去做你想做的吧,赚大钱也好,做歌手也行,爸不希望你活得和爸一样累。”

看到这句话,华德愣了愣。

他终于忍不住了。

他抱着日记本,痛哭了出来。

他伸出手,在虚空中似乎想抓住什么。

也许是那满是荆棘的枯树。

也许是父亲消逝的衣角。

人生就像攀爬着铁索,只能上不能下。

就像若干年后他拼了命去爬的那根一样。

从那天开始。

他似乎疯了。

变成了县里人人讨厌的小丑。

变成了装疯卖傻孤独潦倒的树先生。

他不再渴望钱。

钱买不到他想要的。

他也不再渴望爱情。

爱人已经消散在了岁月中。

属于他的那段戏。

已经唱罢。

······

街角维修电脑的小店已经到了下班时间。

这几日宵禁已经结束了。

等待着县里人的是丰富多彩的夜生活。

打工小哥却没走。

他发现了一首好歌。

歌名叫《海阔天空。

他点上一根烟,跟着黄家驹的歌声打着拍子。

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

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过了许久,直到烟灭他才反应过来。

他关掉了电脑。

望向街口。

每天都出现在那捡垃圾吃的老疯子好多天没出现过了。

“老先生,您的青春又是什么呢?”

他自言自语的站起身。

拉下了闸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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