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第一天上班，黎笑笑特意早出发了半小时。地铁上的人很少，黎笑笑站了一会儿还轮到了个座位。所以当她到公司的时候，并没有像以往那么累，反倒觉得很惬意。这惬意里，也含着从家里逃出来的松了一口气。

她用事先准备好的无纺布的纸巾擦了桌椅、电脑和其它一些办公用品，又用热水洗了杯子，离上班时间还有十几分钟。她打开电脑，并没有立刻开始工作，而是继续在手机上看书。

陈翰推荐给她几本书，其它的都看完了，这是最后一本，也已经看了一大半。系统地接触了产品设计之后，再回想SK的产品，让她觉得很多地方都有了不同的理解，仿佛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当她学习越来越深入，反而觉得要学习的东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有乐趣。她这一段时间只要有空，就拿着手机看个不停，平时偶尔会看的韩剧和综艺全放下了。这样很累，但是有了收获和成长后的疲劳，让她觉得十分舒适。

她几乎不会在公司看这些书，毕竟想要转岗不是什么适合张扬的事。不过现在她周围没有人。刘祎峰已经回到开发团队，自然也搬了回去。李一琼多请了三天假。所以她也就放心大胆地看起来了。

周围不时有人走来走去，大家见面之后都会说句“过年好”之类的话，不过没有人和黎笑笑说话。黎笑笑也乐得清静。

到了正式上班的时间，她才放下手机，开始逐个打开工作用的软件和文档。上班之后，她就不得不把全部精力集中在工作上。测试本就人手不够，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偷懒或者分心的时间。她又惦记着继续看书，所以工作上也尽量提高效率。

她先看了看过年前李一琼发出来的项目进度总结邮件，又浏览了自己留下的记录自己工作内容的笔记，大致心里有了数，很快就沉入了工作状态。

聊天软件弹出新信息的提示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连续工作了一个半小时，都没有动过。她先喝了口水，然后才打开新信息。

是冯延峰通知她去开周例会，离开会时间还有五分钟左右。

又搞这种事，她心里想。每次都是最后一刻通知开会，也不知道是对所有人都这样，还是只针对SK项目这边的测试。有一次，李一琼因为恰好去洗手间没看到通知，就晚到了两分钟，结果被冯延峰当着所有测试人员的面批评了好一会儿。李一琼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人吵了起来，冯延峰说李一琼没有时间观念，工作态度恶劣；李一琼则说冯延峰工作没有计划，总是心血来潮。最后，那次会议就这么不欢而散，什么事也没讨论成。

黎笑笑也对冯延峰很是不满，不过毕竟他是顶头上司，还是要尽量避免在这种小事上和他直接发生冲突。所以她立刻就起身穿好大衣，拔掉笔记本电脑的电源，抱着电脑急匆匆地往会议室走去。她推开会议室的门时，瞄了一眼时间，还有两分钟。

冯延峰坐在长桌的一头，其它人顺次挨着坐，他的右手边就是李恬。她本来在和冯延峰低声说什么，见到黎笑笑进来，她就低下头假装在看电脑。在黎笑笑印象中，年会之后，除了这种部门会议，她好像再也没看到过李恬。这时李恬正低头看着自己的电脑，不过黎笑笑认为她是装的，只是不想抬头看到自己而已。

年会后再上班时，李一琼曾经私下问过黎笑笑，是不是把李恬骂哭了。其实黎笑笑也有一点后悔，倒不是后悔和李恬撕破脸，而是后悔自己太冲动，显得有些过于张扬了。李一琼会知道这件事并不奇怪。黎笑笑没有打听究竟流言蜚语传成了什么样子，也没有回答李一琼，只是对着她一笑。李一琼倒是给她竖起了大拇指。

只有远处的座位还空着。黎笑笑和谁也没打招呼，径自向座位走过去。没有人说话，黎笑笑的高跟皮靴踏在地板上，发出咯哒咯哒的声音，显得尤为清脆。她拉开椅子坐下，把电脑放好，然后抬头四下看了看。

“好啦，大家都到齐了，我们开始吧。”冯延峰说。

他的脸上天生就写满了不高兴，这时硬挤出一副爽朗的笑容，在黎笑笑看来格外的扭曲。

“新一年了，先给大家拜个年。”冯延峰继续说道。“这是我们今年的第一次会议。回顾去年……”

黎笑笑听着他满口不着边际的官方语言，什么“今年经济形式一片大好，我们也要加倍努力”呀，什么“不要躺在去年的成绩上，要自我突破”呀，心中想的却是，他放假这几天是不是全用来准备这篇演讲了。

冯延峰讲了大概有十几分钟，最后用“大家要百尺杆头，更进一步”做了结尾。大家鼓起掌来，黎笑笑也跟着拍了几下手。

“各个项目的负责人讲一下吧，从这边开始。”冯延峰心满意足地把椅子往后推了推说道。

每次测试团队的周例会都是这样的流程，由冯延峰先讲几句，然后挨个项目汇报进度，遇到什么问题当场讨论。在黎笑笑看来，这非常浪费时间，因为各个项目之间几乎没有关联，听其它组的进度毫无意义。所以她每次开会都会带着电脑，

抓紧时间做自己的工作。

不过这一次不太一样。现在SK项目的测试人员只有黎笑笑一个人。她也可以拿负责人李一琼不在为借口，跳过汇报环节，不过估计会被冯延峰找麻烦。所以她打开年前李一琼做的项目总结表格看着，在心里构思等一下要怎么讲解。

果然，轮到SK项目时，冯延峰说：“李一琼请假了，小黎你来讲解一下吧。”

“这边的测试进度和计划相符，目前在百分之六十左右。第一批需求已经通过产品验收。已经提测的第二批需求都在测试过程中，完成度百分之八十，目前有十三个bug等待开发修正。不过，有八个需求应该年前给过来，因为开发同事请假，到现在还没提测，这个可能会对测试进度造成一定影响。”黎笑笑流畅地说道。

冯延峰愣了一下。他可能没想到我会讲得出来吧，黎笑笑心里想着。

“那些还没提过来的需求，你要去催一下相应的开发。”冯延峰想了一下才开口。“不要总是被动等着，要主动一点。测试不只是开发的下一个流程，也关系到整个项目的顺利运转。要有大局意识，不要只看到自己手头那一点点工作内容。工作也要更积极主动。”

尽管明知道冯延峰只是找个借口耍威风，不过黎笑笑觉得去主动催一下开发完成工作这个点子倒是不错。所以她只是点点头，回应了一声“好的”。

“其它几个项目如何了？”冯延峰说出了三个项目的名字，是由李一琼负责的另外三个项目。

这次轮到黎笑笑愣了一下，才回答道：“我没有参与其它的项目，具体进度我不清楚。”

“就像我刚才说的，不要只看着自己的工作。你和她挨着坐，要对她的工作也有所了解才行……”冯延峰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听着他的话，黎笑笑心里却在想：李一琼负责的那三个项目，也有其它人参与，怎么不去问那些人，反倒一定在自己身上做文章呢？我挨着她坐，我就得了解她的工作内容吗？这完全没有道理。

知道了他只是在故意找茬，黎笑笑就假装盯着电脑屏幕，好像没有听到他说话一样，连他说完了也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会议室里沉默了一会儿。就在黎笑笑以为冯延峰会让下一个项目开始汇报的时候，他却继续向黎笑笑问道：“之前那个开发刘祎峰，他在这边的时候，工作得怎么样？”

“怎么样的意思是？”黎笑笑反问道。她没想到冯延峰会把主题扯到已经回去的刘祎峰身上。

“他……呃……他在你们三个中间，他的工作量占多少？”冯延峰支支吾吾地问道，显然是刚想出来的问题。

黎笑笑快速估算了一下，回答道：“大约在百分之三十左右。”

“才那么一点，连三分之一都不到。”冯延峰鄙视地说。“也没起多大作用。再说项目还没结束，就走了，工作也不能有始有终。就这样还什么名校硕士呢。”

他的逻辑奇怪到让黎笑笑差点笑出来。刘祎峰没有测试经验，在测试的同时还要熟悉开发的代码，偶尔还得做一些开发工作，能做掉百分之三十的工作，已经相当不容易了。要是没有他，SK的进度绝对追不上来。再说，他本来就是“借调”——或者说是被冯延峰威胁着——来支援测试工作的，而且还比预计多留了一段时间，现在回去继续做开发，是理所当然的事，怎么也说不上“不能有始有终”。至于最后那句“名校硕士”什么的，不过是因为冯延峰自己毕业于野鸡大学，出于自卑和嫉妒所泄的私愤而已。

也没必要在这种场合替刘祎峰申辩什么，黎笑笑这么想着，就继续装聋作哑。

冯延峰可能也觉得无趣了，就让下一个组继续讲下去。

最后一个组负责的项目叫“上签”，黎笑笑知道这也就是李恬所在的组。当然负责人并不是她。

负责人说：“我们目前提测的需求都已经测试完成，bug也已经清零。实际上本阶段的工作已经提前完成了……”

没等说完，冯延峰就打断了她，开口讲道：“这个项目是我们目前做得最好的项目，其它项目组要学习一下他们成功的经验，尤其是SK项目。这个项目规模最大，比SK还大上一倍，但是进度一直都是最好的……”

她们的进度当然是最好的，因为那边的测试人员是所有项目里最多的，黎笑笑在心里说。她抬起头，看到那个组的人，包括李恬脸上的骄傲的表情，心里突然一动。

为什么冯延峰特意把SK拉出来做对比？SK的进度目前并没有落后。另外还有两个组，进度落后了百分之三十左右，为什么不提？项目规模……“上签”规模大，所以配备的测试多是正常的？大到什么程度可以配那么多测试？SK这边规模小，可是进度还赶不上“上签”，所以SK的测试有问题？就算SK的状况不是最好，可也不是最坏的，看他这个意思，是非要把SK竖成反面典型？

冯延峰还在继续讲着。

黎笑笑的心思飞快转动了一会儿，点开聊天软件，找到刘祎峰，发了一条信息过去：“在吗？”

几秒之后就收到了回复：“在。”

黎笑笑飞快地敲了一条信息过去：“麻烦你帮我问一下，‘上签’项目和SK项目，各自的规模是多大，有多少人在负责开发。”

发送出去之后，黎笑笑又补充了一条：“有点急，谢谢。”

这一条刚发出去，祎峰那边却发过来一条很长的信息，然后立刻就跟过来一条：“好”，只有一个字，连标点符号都没有。

在等着刘祎峰回复的时候，黎笑笑才仔细读了刚才那条长信息。

“新年好啊，祝新年万事顺心。我早上刚来的时候，过去找你来着，想问候一下，看你一直在专心工作，就没打扰你。”

后面还跟了一个笑脸的表情。

黎笑笑想了想，回复道：“早上没注意到，不好意思。”

很快，刘祎峰就把两个项目相关的一些数据发了回来，然后又附了一句：“没事。”

“……这里要表扬一下李恬。她也是刚进公司，在项目里就发挥了很大作用……”

听到这番话，黎笑笑不禁抬头看了看冯延峰，又看了看李恬。李恬的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还假装摇头表示谦虚，不过一次也没有往黎笑笑这边看。黎笑笑微微皱起眉头。

这时，冯延峰换成严厉的口气，把自己的演说收了尾：“SK项目这边，要好好思考一下，为什么做得不够好。”

没有人说话，冯延峰大概也有意让自己的话给黎笑笑留下深刻印象，所以也没急于让“上签”的负责人继续讲下去。

黎笑笑借着这个时机开口了，语气很平静：“‘上签’项目的总体代码是三千二百万行；不过目前是优化维护阶段，新增的代码在百分之十左右，所以是三百二十万行。SK项目还没有开发完成，目前的总体代码是一千七百万行。‘上签’的需求点有不到五十个，SK的需求点是三百二十个左右。‘上签’目前有两个开发人员参与，SK有十二个开发人员。‘上签’一共配备了六个正职测试和两个实习生。SK配备了两个测试人员，其中李一琼同时还要负责另外三个项目。”

说到这里，黎笑笑停下了，安静地看着冯延峰。哪个项目规模大是不言而喻的，人员配置是不是合理也一目了然。

冯延峰本来还神采飞扬，被黎笑笑这几句话怼得脸色发青，嘴唇发抖，眼睛瞪得快要凸出眼框来，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旁边的李恬也差不多。虽然没见过，但是黎笑笑觉得，斗败了的鸡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吧。

其它人面面相觑，连大气都不敢出。

僵持了一会儿，冯延峰转开了脸，咬着牙说了一句“散会”，就快步走出了会议室。李恬跟在他身后。其它人也小心翼翼地走了，脚步都放得很轻。

黎笑笑也抱着电脑回到座位上。她没有打开电脑，而是坐着思考起来。

她在毕业时，就打定主意要进入IT行业的公司，不过以她的日语专业背景来说很难，基本上连简历这一关都过不去。能进入这家公司其实是靠着运气。她很珍惜这个机会，所以努力学习，尽量把工作做好；可是又摊上这样一个不通情理的直属领导。

估计这份工作做不长久了吧。不过，她早就考虑过，宁愿回去就职和日语专业相符的工作，哪怕赚得少，哪怕不能留在上海，也不愿意在冯延峰手下受这种气。她决不做逆来顺受的人，就像……

她的目光落在手机上。还有一条路，就是转岗到产品那边去……不过说真的，像冯延峰这种人还一直做中层管理，这公司到底行不行？

她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冯延峰之前的各种找茬，虽然最后都会落在李一琼、自己和刘祎峰身上，不过针对的都是SK项目；这一次，他却好像是在针对自己一个人。

和李恬有关？

她想了半天，最后轻轻叹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现在的工作还是得做下去。她打开电脑，上面还是和刘祎峰聊天的界面。她回复了一条信息：“谢谢，帮大忙了。刚才在开会，没顾上说，新年快乐。”

很快，刘祎峰回复了一句：“好说。”后面还加了个得意的表情。

黎笑笑的心情放松了些。她又想起会议上提到要催开发提测的事，恰好其中有两个是由刘祎峰负责的，就又发信息问他，那两个原本计划年前提测的需求要什么时候才能好。

刘祎峰的回复也很快，以一个大叫的表情开头，跟了一句话：“刚过年回来就催工，你是ONI吗？”

黎笑笑一时没明白，刚想上网查一查“ONI”，才反应过来这不是英语而是日语，“恶鬼”的意思。

这个宅男，又搞这种半通不通的日语。黎笑笑没来由地笑了起来，刚才的阴霾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