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红色的，用金箔镶字的毕业证书，单俐因拿在手上看了好久。

这是小叔单子礼七年前的大学毕业证书。而这几年，他在镇上一所中学做语文老师，每到周末就会被爷爷叫回来，帮着在地里干活。

单家会读书的人不多，单子礼算一个，单俐因也算一个，但因为父母重男轻女，单俐因初中毕业他们就不想再让她继续往后念书，要她去外头找个厂上班补贴家用，是单子礼再三阻拦，自掏腰包给她付了高中的学费。

最近单子礼又把这张毕业证书翻出来看，单俐因在心里想，也许是人年纪大了，就喜欢追忆往昔吧。

单俐因记得单子礼毕业时，原本已经在外边找好工作，要闯一番事业，被奶奶拿刀架着自己脖子给逼了回来。这么些年过去，也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有些遗憾。

“小因，你喜欢的栗子糕。”单子礼骑着自行车回来，在门口停下，把车把上挂着的塑料袋取下来。单俐因欢天喜地的跑过去接，听见一旁经过的奶奶垮着脸叨了一句：“活干不动又好吃，家里哪养得起这种闲人。”

单俐因的好心情被削弱了一半，但她还是笑着去接那袋栗子糕。她和单子礼在小四方桌上坐下，第一块先拿给他：“小叔你先吃。”

“我不饿。”单子礼笑笑，没有伸手去接。

单俐因忽然想起七年前，她还是个小丫头片子。夏天热，帮离家下地干活一趟回来，整个人都快被晒化了。单俐果舔着一根棒冰从她面前经过，朝她做了个鬼脸。

那年单子礼才刚大学毕业，被奶奶叫回来，还没有找到工作，可他说大学时期身上攒了一点积蓄，要带单俐因去买棒冰。

单俐因出了一身汗，单子礼背着她去小卖部，单俐因看见他打开钱包，里面一张十块，一张五块，单子礼把五块钱抽出来递给老板。

这一幕单俐因后来记了很多年。

栗子糕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单俐因往嘴里连着塞了两块，香甜软糯的粉状膏体，粘在舌尖上，牙床也带了些，整个口腔里都是栗子香气。

只是一包栗子糕没吃一半，单俐因远远看见单俐果从外边跑来，下意识的把东西放下，舔了舔嘴唇。

单俐果像一条小狼狗一样冲了进来，拿起桌上的栗子糕又一路跑回自己的房间，嘴里还“呜呜”的模仿着汽车的声音。

单俐因也没看她，只是垂眸在那坐着，单子礼揉了揉她的脑袋：“还有什么想吃的，小叔下周从镇上给你带。”

单俐因摇摇头：“小叔你留着些钱吧，前些天听奶奶和爸爸说，要你娶媳妇，得攒彩礼呢。”

单子礼有些无奈：“别听他们乱说，我还没三十呢。”

这里的女人，单子礼都瞧不上。几年来奶奶给他介绍的都是些干活种地或是卖着小玩意谋生的女人，有的小学都没念完，单子礼见一面就不会再联系第二次。

单俐因小时候听单子礼说话他喜欢什么样的，他喜欢那种有学识有眼界，热爱生活的人。

单子礼回房间备课，单俐因把晚上要炒的豌豆剥了，一颗颗小豆子从指尖滑到盆里，像生活里数不尽的烦心事。

最近课业繁多，可从十岁时起，家里的饭菜就包给单俐因和妈妈了。周一至周五妈妈做得多一点，周末家务事几乎就全数交到单俐因手里。

晚上吃饭时，单俐因和单子礼坐在一起，单俐果原本是坐在隔她两个人的位置，不知道为什么又叫嚷着要换到她身边。

单俐因吃饭时向来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安安静静的小口扒饭，频率很低的夹几筷子菜，半句话也不敢说。

身边的单俐果却不一样，屁股像装了发条一样不停的扭，两条腿在饭桌下踢来踢去，端碗的手臂抬得老高，几次撞到单俐因，让她把已经夹起的饭又掉回碗里。

单俐因在心里叹了口气，也只能由着他，努力让自己的手稳一点，再稳一点。

好不容易，单俐因吃下了半碗饭，单俐果又玩起了新花样，他把单俐因剥了半天的豌豆含进嘴里，然后一颗颗的朝单俐因脸上发射，当自己是豌豆超人。

有一颗豆子射到单俐因眼睛上，油渍在眼角浸得一阵疼痛，单俐因下意识伸手去捂了一下。

单子礼在一旁发现了，帮她扯了张抽纸，然后严厉的制止单俐果：“小果，不要对姐姐做这种事情，好好吃饭。”

单俐果玩得正开心，被他这么一教训，嘴瞬间瘪下去了。

奶奶最看不得他这委屈样，抬起头来说：“哎哟小孩子好动贪玩，你凶他干什么。”

单子礼抿了抿嘴：“十岁不小了，小因那时候已经会帮着家里干活了。”

奶奶没什么文化，知道说不过单子礼，他又是她最疼爱的小儿子，只能一边扒菜一边小声嘀咕。她声音明明不大，可单俐因还是听清楚了。奶奶在说：一个女娃娃，又没法传宗接代，可不就得多干些活。

类似这样的话，单俐因这些年听了无数遍，早就已经免疫，要不是单子礼偶尔会告诉她这些都是错误的，人不应该因为性别而别贴上标签，她都要接受这些贯穿她十来年的设定。

从小单子礼就和家里那些大人不一样，他们说他是书读傻了，单俐因却近乎痴迷的崇拜着他，她总觉得单子礼的身上蕴藏着那些人没有的智慧，而那些智慧，能帮她逃离这个让她没有尊严的家。

就像此时，单子礼也不再开口，却表明立场似的往单俐因碗里夹了大块的肉。他总能轻易的让单俐因感受到安全感，相信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是坚定的站在她这边的。

单俐因把那块肉放进嘴里大口的嚼，牙齿一下一下的用力，像是在回应单子礼传递给她的讯号。

后来单俐因为单子礼做的一切，都如这天在撕咬这块肉时一样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