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九,这一日院试。
天色未亮便热得发了狂,乌云压顶,闷燥异常。
水位线下降,溪水里的鱼儿也沉在水底下,躲在青石下懒得动弹。
自从花沅试着表白失败后,她举止也就规矩守礼起来。
可思来想去,她依旧觉得诰命夫人比心腹更有面子,更能在仇人面前耀武扬威。
还有她能感觉到阁臣大人对自己心存好感。
林林种种都让她生出觊觎他的那份心思。
尤为惦记他谪仙般的俊颜。
还有最为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她觉得冀漾是个极为有责任感的男子,能对自己好。
绝不会像那种贪恋美色的男人,始乱终弃,这让她心里很踏实。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花沅对他更加殷勤了。
她反锁上竹楼的院门,在厨房摆了四个冰鉴。
一身单薄的薄纱襦裙,绑着襻膊,露出藕节般白嫩的胳膊。
如以往一般,她依旧亲手准备冀漾院试的吃食。
用酱油、盐、香醋、辣油、蒜水……配凉拌调料。
将大米推磨成浆后,加入少许糯米浆后,在屉笼里铺上一层布。
将米浆均匀倒入其中,蒸上半刻,取出晾冷。
如此反复做了十张,用刀切成细条。
冀漾倚着门扉,望着她。
虽小丫头穿得单薄,可额角依旧溢出晶莹的汗珠,还挂着一对黑眼圈,颇为憔悴。
她又是一个彻夜不眠的为自己准备。
她总是这样细心。
昨夜还愣是把他的屋门反锁,让自己安心入睡。
之后算着时辰,再偷摸的把门栓拔掉。
他一生所求皆是凭努力挣来的,唯独对于她,他只想在佛前虔诚的求上一愿。
祈求他能日日夜夜的看见她,便足矣……
可他身处深渊,不值得她对自己这般好,但却忍不住贪图这本不属于自己的温暖。
待他……送她回燕京,把她还给荣贵妃。
之后,他便再也不见她。
哪怕再痛,他也会割舍这份旖旎。
就让自己再多感受几月……
就几月就好……
花沅不知他所想。
抬头瞅了冀漾一眼,把旁边装满豆子的小盆挪到边上,就继续忙着在冷面上抹素油。
“这大热天哥哥的胃口怕是会不好,就勉强吃这滑腻爽口的广元凉面,也算是清凉宜人。
沅儿马上就把这配好的调理放进竹筒里,一会儿院试哥哥就带上,考场时拌均,便可以吃了,省事的紧。”
“沅儿快吃吧,我去把豆子磨出来。”冀漾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握着碗,给她盛了一碗凉面,仔细拌好,紧接着就起身,要去磨豆子。
花沅赶紧拉住他,板着小脸,道“哎呀,一会儿就院试了,做这些粗活做什么?要不……再去温习一下?”
“天这么热,沅儿一人在家肯定又懒得做饭,只肯猪蹄怎么行?
五谷历来是食之精粹,黄帝内经素问都记载着五谷为养,补气易气之说。
我把咱家这新买的五谷杂粮都磨成粉,待时沅儿一饿便可吃了,方便的很。
你先吃凉面吧,我动作很快的。”
冀漾忍不住扬起唇角,带着些许的温柔,扒拉开她的小爪儿。
花沅见他执意如此,也不再阻拦。
安心的捧着小碗,开吃。
口中嚼着阁臣大人亲手拌的凉面,她心中很是得意,含糊道“那一会哥哥磨粉后,沅儿便去炒熟,也给哥哥带上一些。”
“我自己炒熟就好,沅儿最怕热了,就算厨房守着冰鉴,也不凉快。”
花沅如松鼠般塞得满满的小嘴,嘟囔道“可是时间怕是来不及了!”
冀漾拿着帕子,轻擦着花沅嘴角沾上的汤汁,打趣道“原来我去考棚里,不是答卷去的,而是馋嘴才去的?”
顿了顿,继续道“待我去了考场,沅儿独自留在竹楼,我实在不放心,便让屠维在楼下同雏鹰玩。”
“这里紧邻灵岩寺,又这么多武僧了,有什么可担心的?
哥哥就尽管放心!
待时再拿个案首回来,才对得起冀六步与玄黓公子的名号!”
“好!”冀漾是干活的一把好手,推磨的速度比驴子都利落,不到一刻就弄好了。
花沅将刚出炉的冰豆浆、茶鸡蛋摆好,又往考篮里,给冀漾塞考棚里食的广元凉面,五谷杂粮的粉,一律都用纯银的食盒装。
冀漾的目光就未离开过花沅,瞧着他对自己的关心,不由得嘴角微微勾起,心里泛暖。
他想把她的模样刻在心中,永永远远。
临行前,花沅帮着再次检查了一遍考牌等物。
笔墨纸砚一应用品俱全。
这才让冀漾提着考篮走出小楼。
梨花坳临别时,花沅小肉手攥成个拳头,鼓励道“哥哥,加油!”
“知道,在家等我。”
冀漾看着她给自己鼓劲,只觉得自己的心瞬间便被甜蜜填满,溢出的笑容止都止不住。
他走的一步三回头,背起考篮,再次望着花沅立在梨树下越来越小的娇影,不舍的离开。
花沅在村口送走了冀漾,便打算回去补眠,但走着走着,就觉得很热。
虽然金乌还未升起,但温度依旧很高。
于是,她在门上贴了字条,给还在睡懒觉的屠维等人。
让他们自行解决伙食。
她锁了门,带着二头小鹰溜溜哒哒去了药泉湖戏水。
小鹰崽子很精明,跟着屠维学会了翱翔,但依旧把花沅当成娘亲一般,不用栓绳也会围着她飞,这让屠维嫉妒得捉耳挠腮。
花沅没有拴鸟的习惯,给二鹰足够的尊重与宠爱,当弟弟妹妹一般疼惜。
药泉湖不管外面再热、再冷,依旧四季如春,草木旺盛。
峰峦叠嶂,碧水如镜,青山浮水,倒影翩翩。
尖刀似的小山,挑着几缕乳白色的雾,雾霭里,隐约可见一根细长的线,山水山水,让山与水交融。
花沅让“小白鸡”自行玩耍,山里没什么野兽,猛禽伤不到它两。
她穿着白色里衣,趟进药泉湖里,滚了几圈,狗刨似的游起来。
温凉的湖水,不冷不热,舒服极了。
玩累了,便惬意的倚在大石上小憩一会。
做了一个梦,梦境很真实。
她看见林淑清绕过边振明这个知县,直接给匪首写信。
命匪寇把灵岩寺上下全部灭口。
紧接着,熊熊恶火将一切化作灰烬。
整个灵岩寺,包括屠维等人,也被烈火焚烧殆尽……
骤然,花沅打起寒颤。
被噩梦乍然惊醒。
太可怕了。
她恍惚的望向周遭。
山野清明,绿树成荫。
幸好是梦!
林淑清就是再丧心病狂,也不可能把整个灵岩寺给屠尽。
且不说佛门净地,单说玄和给她们医治,就算是施恩了,而且林淑清造孽深重,也会担心再遭报应吧?
毕竟花堂都五雷轰顶了,哪里还敢火烧寺庙,屠戮僧侣?
再说,阁臣大人下令拦截两地所有往来的书信。
只要走驿站,昭阳就全部都能得知。
花府至今都以为冀漾就是人人嫌恶的棺材子。
就是要报复都无门,一切悲剧,都只会以为是天意。
是她多虑了。
花沅梳洗好,凉快透了,哼着小曲,悠哉游哉的走在路上。
采了几朵彩色的小野花,编成花环,得意的戴在头顶。
起风了。
簌簌梨花瓣,犹如晴雪随风飘舞。
微风徐徐面上,只觉得连呼吸都是甜的。
不!这不是甜味……
是血腥味。
刚才也不是徐徐的凉风,而是阴风阵阵。
前方更是一片灰暗阴霾,寒冷阴森。
登时,花沅被自己的猜想,惊得一哆嗦。
她留了个心眼,悄悄地往前走。
待转过蜿蜒的小径,眼之所见犹如阿鼻地狱。
满目肮脏血腥……
前面尽是小和尚的尸体,还有无数的香客。
男女老少面上带着痛苦,眼珠满是惊恐,绝望永远停留在那眼底。
七零八落的残肢崩裂着,身躯支离破碎的躺在地上。
几个阿婶嘴巴大张想要呼喊,却还是连声都未发出,便不甘地死去。
他们均被砍了数刀,碗大的伤口,断了的胳膊,还连接这一半的大腿,露出森森白骨。
再往前眺望过去。
竟有妇人抱着月大襁褓中的孩童,倒在黄土里,眼睛睁大得快要流出来,那孩童也是被满脸惊恐的表情,一切都定在死亡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