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1:05分,宋白开车疾驰在一架高桥上,那是从郊区通向市区的一架高桥。十年前就建成了,是一条通向市区的新路,那时张治中开小毛驴(摩托车)从这架桥上经过,载她去他的家,路上车辆很少,没有栏杆将机动车和非机动车道分隔开。十年后的今夜,她开着自己的车从这架桥上回自己家。
这不是她第一次怀疑这段近乎婚姻的关系,但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决然地趁夜离开这个与她共同生活了多年的男人。窗外下着雨,因为台风的影响,时下时停。
发现那条信息后,她用手拍醒了他,很用力很用力连自己的手都痛了。他从睡眠中惊醒,宋白把手机屏幕递到他面前质问,他当然不承认,说你看别人也都是这样开玩笑的。她记得上一次也是相似的情景,那时他们还没有公布婚讯,她还住在自己家。但是这一次,她起身砸烂了他的手机,屏幕的一角好像碎了一块,有碎片迸出的声音。将身上的睡衣换下,穿上正装,拿了日常用的护肤品,离开卧室,下楼。到楼下厨房,她整理好笔记本和随身包包,也顺手摔碎了插在花瓶里他为七夕买的玫瑰花。再下楼,看到他们的狗在底层大厅的笼子里睡得正香,刚才砸玻璃的声音也没能惊醒它。她打开那扇沉重的木门出去,又将它合上。最后,她走出庭院,拉开庭院的铁门,头也不回地上车。
将随身物品放在副驾驶座后,发动车子,镇定地倒车,看见后门的邻居家一楼仍亮着灯。她开出熟悉的别墅群,开到那条主干道上,开上这架高桥,一路疾驰回到自己的家,不,是她妈妈的家。
这两年反反复复,宋白总会做这个梦,然后被惊醒。这个梦感觉上是如此真实、冰冷,并且与现实接轨。
她多么希望自己像去年一样,第二天起床后能匆匆忙忙地赶去上班。而现在她只是一如既往地,平平静静地去上班。
“你好。”
“你好,宋白宋小姐吗?”
“是的,哪位?”
“我是王晋文。”
宋白好像听过这个名字,但不知道是谁:“请问有什么事儿吗?”
“我想买你的小说。”
宋白的大脑空白了两秒:“不好意思,我现在手头有点急事。我可以稍后跟你联系或者可以请你发邮件给我吗?”
“嗯,也行。你的邮箱地址是songbai@xxx.,是吧?”
“对。”
“那我现在就发给你吧,你看一下尽快回我。”
“好的,稍后我查收一下,今天晚点回邮件给你。谢谢。”
挂了电话,宋白瞥一眼手机屏幕,5点半了,今天助理请假。国际件,快递小哥马上就到了。加快动作,订标签,塞纸团,自己动手打包,封好箱,收件员刚好来了。今天来得晚,不用等就收好件走了。地上散着的一片零碎收拾一下,洗洗手,收尾准备下班。
宋白按了一下手机home键,6点整。
通常6点钟,张治中就会打电话来了:“在楼下了哦。”但是今天没有,忘了有多少天都没有了。宋白脸色苍白,手指冰冷,锁屏。死盯着漆黑的屏幕,它也没能再亮起来。
6点20分PM,乘电梯下楼,宋白看着电梯镜里面的自己,过去的四年在脑海一晃而过。
回到这座小镇已经四年了。
毕业后,跟随张治中在上海呆了两年,被他妈妈劝说回家。当时让他们一个月内马上结婚,但是宋白和家里因为时间太仓促没有同意。其实他们已经订婚多年,宋白大二的时候张治中就结束学业去上海,当时他们决定订婚,让对方都安心。他们是高中朋友圈里订婚最早的,却一直没有结婚,后来朋友们大多都渐渐结婚生子了。直到圈里已经不再讨论他们什么时候结婚的话题了,才在双方父母敦促下公布婚讯。
如果没有那次意外,每天基本是这个时间点,张治中开车到公司楼下,坐在车里边等宋白边玩二十多分钟手游,宋白走出公司大门,上车,两人一起回家吃饭。
自从回到太平镇,两人就住在宋白家里了。因为离宋白公司近,而且家里什么都不缺了。宋母从前年开始每年的5月到12月都不在家,在某边境线和前男友一起做点小买卖。宋母一生自由惯了,但是快要过年了,就会回来,所以一回家就有热饭吃了。
他们是学生时代的恋人,已经在一起很多年了。过去日常的情况都是,宋白放下自己的手机在床头,再翻几页书,关灯准备睡觉。房间的空调从上个冬天开始制热就不太好了,定时1小时关机。冰凉的脚可以伸到他那边,觉得温暖了,盖好被子,靠枕放在身旁,靠着他闭上眼,安睡。有时候他会从睡梦中转身抱着她睡一会儿,再各自睡去。第二天,一起出门,张治中会先送宋白去公司,自己再开车去他的公司。
真实的日子平淡怡人,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这么不真实。
宋白常常朦朦胧胧地发呆。如果张治中还在,再过十年,说不定也许他们就渐渐像那些中年夫妻一样很久都没有面对面交谈,每日对话大约在十句左右,就像熟人见面打招呼。也不再有眼神交汇,大约只能看对方脸早晚一眼。他到点就睡,大约过晚上十一点就开始打哈欠脸色疲惫,十二点后她才收拾一下准备上床。假设最近他看手机的时间比较长,那她就会随手拿来翻一下。可能私信基本没有什么内容可看,都是股票群,有什么该删的也都已经删了;那就看看消息列表咯,也许会看到一些比较有趣的。比如也许他会像一些已婚中年大叔一样开始调侃起女同学,如果仅仅这样也许她只是生一小会儿气。或者他可能会在工作中开始和年轻漂亮的女员工有暧昧,如果发现这种蛛丝马迹,中年的她也许会作起来没完没了一个晚上不得安生;或者也没有传说中五雷轰顶的感觉,可能就是麻木地站在床边翻来覆去看那一两句话,觉得冷了才删掉翻看记录,放下他的手机,回到自己这半边床翻看床头的书,或者也拿起自己的手机在同事群里和男同事调笑一两句什么的,平衡一下。
从他走后,宋白总会刻意从悲观的角度臆想那些根本就没有到来的婚姻生活。在填满东西的房间里默默流泪。那个反反复复的梦总会不经意地来打扰她。
有时候宋白也只是觉得果然人最终还是会变的,或者果然本性还是能藏得很深,可达十年之久。到底是他变了还是他本性如此,这点让宋白困惑,她常常思考人性。而她自己也还没有定性,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本性是如何。
无论如何,他却没有信守承诺。宋白永远也不知道真相到底会是哪一种,因为没有机会知道了,现在冷冰冰的房间只剩下她一个人。
竟然是他,没有信守承诺。
也许有的时候宋白也不人道地庆幸没有走入那样的婚姻,或者不论何种形式的未准备好的婚姻。
在太平这座小镇,宋白觉得很多女孩都曾是Emma,她们都受过良好的教育,看过大千世界,但最后都无一例外地嫁给了包法利先生,成为包法利太太。她又怎么会幸免于难了呢?
想起今天白天接到的电话。打开邮箱迅速浏览,从一堆广告推送中找到了标题带燕京两个字的邮件。
打开邮件扫视一遍,再细看签名只有一个名字:王晋文。其他什么信息都没有,公司名字、地址、传真和电话,统统都没有。宋白心里顿觉又来一个过路客。底下有两个附件,一个标着是合同,另一个不知道是什么先打开看了。
这好像是一张时间表,标题为:《燕京》拍摄制作流程图。下面是一个时间轴,从原著到剧本到演员定位到拍摄到宣传,都有一个时间点。夜深且静,宋白感到心跳声越来越清晰。
打开合同,看了一眼数字,叉掉窗口。退回去仔细看邮件正文,才发现里面有一个号码。百度一下,就知道谁是王晋文了。在百度百科里有他的详细资料和最新八卦。前三个网页都是他和网红嫩模话梅的最新消息,什么地铁站玩自拍,直播间吃火锅。
真的会是他吗?宋白不知道。默默地把号码存上,回了一个简短的邮件:下周一之前再答复。这样一件大事,总要给她完整的一天时间考虑。
就算宋白有勇气成为Ra,但她还没有一个Monica Geller可以投奔。
第二天,闹钟响了,先是一首《忽然之间》,提示AWAKE!!!十分钟后是铃声雷达,提示GET UP!起床去工作。这是宋白冬季的闹钟。
挣扎着起床去上班,幸好公司没有那么严格规定必须几点几分到,还没有设立打卡制度。有时候起得早,还能先看一集午夜更新的电视剧再去上班。今天是周六,也是工作日,但是稍晚一些也没有问题。
为什么还要挣扎着去上班?为了赚钱。宋白已经不再有意从这份工作中寻找和汲取让她感到有趣和快乐的点了,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拼命快速赚钱。
张治中的父母在他走后到家里来了一两回,也不能说是闹吧。毕竟他们失去了一个儿子,虽然不是他们喜欢的那个。还能保持一定的理智,条理分明地说出要从宋妈这里要回礼金的道理,已经是很体面了。宋白的母亲把他们赶走了,不想让宋白知道,怕她伤心,但宋白还是从小姨的口中知道了一些。
上班的时候,宋白一直在想这件事。如果这本小说的版权费能解决眼前这些所有的经济问题呢?要算一笔账究竟多少才能解决眼前以及长远的母亲所有的债务。
宋妈为了准备宋白结婚买了房子,装修,置办妆奁后估计欠债120万。虽然她不肯和宋白坦白,但是隐约应该不会多于这个数。现在张家又上门,她一定会咬牙最终把礼金还给他们的。这样就多了40万的外债。每月的利息都让宋妈发愁,这一年老得很快。
幸好车是宋白自己买的,年初已经交完月供,但是这个月保险到期了,下个月又要保养了。当时为了结婚买的这辆车,现在成了宋白唯一的资产了。如果可以,宋白想尽可能保留它,不用卖掉拿去抵债。
仔细算过,如果要把版权买走必须至少要拿到150万,这样宋妈眼前这关算是过去了。拍摄期间工资每月2w,拍摄历时7个月,这里有14万的进账。和张家也可以了结了。
王晋文的邮件回过来时,宋白紧张得手抖。看到右上角的通知提示:“可以。”宋白马上点开,整封邮件只有这两个字。这样一封简短得只有两个字的邮件,就是一根最好的救命稻草。
平静一刻钟后,宋白感觉自己要疯了!这种时刻,竟然没有人能分享她的狂喜。她的身边,没有一个人。但是要怎么办,生命中最重要的抉择莫过于此了,她只能独自决定,不经和任何人商量。POST发送键一按下,3秒钟后,合上了笔记本。很多年没有这样兴奋过了。
马上拿起手机打给她的表妹周佳佳,晚上约吃饭。
两人吃完蟹煲,由宋白开到城东一家有名气的寿司店各打包一份,又兜到玫瑰湾一家私房蛋糕店打包一份豆乳盒子。近十年,没有这样爽快地为一顿饭花钱了,没有肉痛的感觉。
周佳佳有些注意到了问:“今天怎么了?”
宋白告诉她:“我要辞职了。”
就是这样,她要自由了。人身的自由,财务的自由,一切的自由。
这十年,没有细看过天空飞鸟和大地,这座她出生的小镇……
然而,宋白决定离开,去她的梦想之城,漂。
下一个十年,她要完完全全只属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