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内，一切事宜接洽完毕。

难的不是看几十页的各类合同，而是在如此仓促的时间内，从工作了四年的原公司辞职。幸好，外贸公司还是比较容易离职的。宋白作为开朝元老级的员工，手上都是公司的大客户，这就意味着提成，是最直观的收入。其他业务员都非常乐意接手。在老板的主持下，几个人很快将宋白手上的业务瓜分掉，交接还算顺利。交接完最后一个客户，发完最后一封邮件，宋白收拾好东西。告别同事们，大家约定周末一起吃顿饭。大家都说同在一个小镇，不怕没有见面的机会。

然而宋白是一个很奇怪的人，也许是她自己的节奏有异。毕业十年，她从没有在小镇的市区遇到过高中同学，一个也没有。也许是其他人变化太大，她没有认出来；而其他人也许看到过她，却觉得也没有什么非要保持联系的必要吧。

这是宋白整个人生真正意义上，第一份正式工作。它磨练了宋白的效率、专业度和抗压能力，承载了宋白职场生涯中的所有成长。宋白也见证了它一步步的壮大，感激它曾提供的机会和帮助，庆幸自己能与它好聚好散。

之前在上海生活了几年后，突然有一天，宋白发现自己只要一乘上地铁就感到窒息，只要走入地下二层就已经恍惚恐惧。第一次发现时，宋妈和友人来上海，顺路看各自的女儿。等宋白下班后，三人同乘地铁回张治中父母在上海的家。乘了一站后，地铁合上车厢门，开启加速前行，宋白突然感到胸口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完全无法呼吸。在挤满人的车厢里，宋白也站着，却窒息了。宋白艰难开口告诉母亲：“妈妈，我感到无法呼吸了。”然而地铁正在运行中，是无法停下的，这短暂的两三分钟无论如何都要捱过去。那种恐慌感，没有经历过的人，是难以体会的。

在宋白的家族里，从外婆到母亲因不同原因都曾体会过窒息的痛苦。宋母也慌张起来，抱着宋白大声唱起了赞美诗，车厢里许多人都转头看着她们。下一站，宋母扶着宋白马上下地铁，和友人一同打车回去。在车上，宋白解开了衣服领口的扣子，艰难地呼吸过来。

从此，宋白不能，也不敢再乘地铁了。只要是地下运行的或者密闭的一切交通工具都被宋白杜绝了。包括飞机和动车，宋白也是极力避免。这也算是后来她回到故乡小镇的原因之一。

回到家乡后，宋白的呼吸就好多了。尽管回来刚开始的时候，车开到地下二层停车场都有些窒息，渐渐地就好了。故乡的空气是更加湿润，干净和熟悉的。远离城市一年后，虽然一乘飞机和动车还是会有不适，很紧张，但是想办法转移了注意力就好了。宋白曾被公司派遣去参加广交会，和同事们长途旅行，陪同老板去欧洲出差，虽然都有些恐慌，也都克服过去了。

在太平镇，这个沿海的小城市。经济高度发达，满街都是豪车疾驰，没有地铁，也无需地铁。然而，四年后的今天，竟然要开始建造轻轨了。

还有离开城市的一个主要原因，是信号。也是突然有一天，宋白发现上海客厅的电视开始出现信号干扰了，画面经常会糊成马赛克，无论换什么台都一样，宋白的头疾发作得更严重了。

回到家乡后，宋白的头疾发作得规律些了，工作压力大时偶尔也会来访，也还能逼自己忍耐过去。这里没有那么多的信号塔，但是这里的人缺乏常识。有一天宋白刷当地公众号报道，自己村里有户人家竟然在自家楼顶竖了三家公司的信号台，而这户人家的周围邻居发现癌症三人，家属情绪激动打了来调解的警察。

太平镇外来务工人员多，但比较集中分布在工业区，随着内陆经济发展，许多人都回自己家乡去了。太平镇为了整肃经济，也限制了部分有案底的外来人口入境。

未成年的学生时代，宋白曾非常非常渴望离开故乡，离开原生家庭。去小说里描述的超级大都市，灯红酒绿、夜景绚烂的高楼大厦里，邂逅形形色色的大人物。

然而成年后，宋白的人生不由自主地随着张治中走，她依赖着他，如影随形。直到他离开后，她不再是那个影子。而是一个崭新的、陌生的、手足无措的自我。

现在，她要回到那个光怪陆离的想象之城，去兑现曾经对年少时的自己许下的诺言。

回到家，宋白开始准备行李。宋白决定开着自己的车一路向北，也可以还了自己欠自己的公路旅行。宋母仍有些不放心，坚持要送女儿去，宋白温和且坚定地拒绝了她。

周六吃过早饭就出发，下周一报到，宋白想提前到可以休息调整。宋母嘱咐了几句，母女两人简单作告别。对于这对母女来说，分别并不陌生，只是过去都是母亲要去他方告别宋白。宋白一上车，打了方向盘，按下车窗和母亲再挥手告别。宋母嘴里念叨道：“一路平安，与主同在。”宋白微笑着按上车窗，眼眶灼痛，泪水是热的。

手机导航显示将近20个小时的车程，宋白一路开开停停，中途休息吃饭。每开两三个小时就进服务区休息一会儿。因此到晚上九点了，才刚开出京沪高速上了泰新高速，全程过半多一点。

到下半夜三点，开到沧州服务区，宋白实在撑不住了，便停车，开了点车窗，躺在车上睡了会儿。醒来天已经亮了，一看手腕，已经八点了。沧州到北京只要三小时，看着服务区竖着猩红的“沧州”两个字牌，宋白想到被刺字发配沧州的林冲，心中突然感到悲壮而饥渴。宋白下车去弄了点早餐吃，再去刷牙洗脸，在车上抹了护肤品和防晒霜，最后，简单涂了点粉底和口红就上路了。

下了高速，按照定位开上东四环路。一路阳光从高楼大厦的缝隙里照射到宋白的车上，穿过车窗刺着宋白的眼睛。那光是有温度的，灼热。经过朝阳公园，等一个红绿灯，宋白发了微信给这么多天一直负责和她联系的燕姐：燕姐，我大约二十分钟后到贵司楼下。原来朝阳公园并不是一个公园，而是一大片公园。一个小女孩正和她的狗在草地上玩耍，宋白对着她微笑后，踩了一脚油门。

宋白按照导航，开到一处叫京华大厦的地标建筑楼下，这大厦是两栋写字楼连在一起。岗亭的门卫开了闸门，宋白停好车，看了一眼微信，燕姐回复：B1，1401。宋白又给母亲发了一条报平安的信息，在车上整理了一下发型和上衣，换上高跟鞋，下车整理了一下下装，问过门卫就朝着南边那栋走进去。

走进电梯，按下14按钮的手有些颤抖，宋白提着装有笔记本的包包，缓缓地吐出一口气。走出电梯，看到1401的门牌，宋白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进去。

周日，公司没有前台，但仍有人在加班。总体办公室是开放式，宽敞明亮，整个北面都是落地窗。办公桌松散地摆放，三人一桌，只有两组，电脑机位只有4个，餐厅和吧台设在员工作为后面，都在一个空间。这里平时最多只有六人上班，今天只有一个人坐在机位上。南边的隔间应该是领导们的办公室，统一的落地玻璃百叶窗配置，玻璃门上有名牌。燕姐的微信全名叫燕于飞，在进门第二间。

宋白敲了敲门，听到一句“进来”，宋白推门进去，见到那个坐在办公桌后的女人应该就是燕姐。宋白看过她朋友圈的照片，本人和照片差得不多，看上去四十岁左右，一头时髦的红褐色短发，肤色白皙妆容精致，衣着干练得体，身上戴有配饰：耳环、项链和腕表。办公桌旁边放着一只大牌包。宋白对她略一点头，微笑说：“你好，燕姐。我是宋白。”

见到宋白，燕于飞有些惊讶。这个来自沿海小镇的女孩，五官清秀，气质斯文，衣着优雅，没有化妆不染发，戴着玳瑁大框眼镜，看起来真的是近视眼。身上只有一块腕表，星座系列表盘有钻，没有其他配饰。难得，行为大方，吐词清晰，说话声略轻些。当了二十多年的经纪人，燕于飞练就了一双看人慧眼和一种职业直觉。可惜这姑娘年纪稍微大了一点，不然也捧得起来，或许改个年纪也可以。不过，人家是来当编剧的。

燕于飞也点头一笑，起身对宋白伸出手说：“你好，宋小姐哦。“

宋白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微微一笑。

燕于飞问她：“你怎么来的？行李呢？”

“我是自己开车来的，车就停在公司楼下，行李放在车上。之前我听王先生说公司能安排住宿。”

“嗯，对。我带你去你的位置吧，然后再带你过去见见王总。他今天正好在办公室。”

宋白跟着她出去，走过来时的开放办公区域，往餐厅后面走去。那里有另一个办公室，只有一道拱门，上面的名牌是：编辑部。这个办公室三面也都是落地玻璃，背靠实墙。里面列有四张桌子，比外面的空间稍紧促一些。燕于飞指着最后一张桌子对宋白说：“你就先坐这里吧，你前面那个位置是一个实习生，到时候让她配合你的工作。她每周一三五上班。“

宋白看见那张座位上放着一台一体机，说了一句：“好的。“走过去把自己手上的包放在自己位置上。

“那我们过去见王总吧。“燕于飞面对宋白伸手往编辑部的斜对角指了一下。

王晋文的办公室是整个公司位置最靠里面的，门口设了一个办公桌，上面摆着电脑一体机和一部电话。应该是助理或者秘书的位置，今天没上班。燕于飞随意敲了敲门，不等应答就边推门进去边说：“王总，新来的编剧宋白到了。就是《燕京》那个项目。“

对面的人埋在屏幕后面，并没有露脸说：“嗯，好。先坐，等我一分钟。“

燕于飞拉着宋白坐在他办公室对面的沙发上。宋白看了一遍办公室，空间开阔，装饰风格硬朗，办公桌宽大到可以躺下一两个人，上面放了一台一体机和一台笔记本。一张不像老板椅的老板椅，倒像是游戏专用椅。上面的人，衣着休闲随意，身上无配饰。

这人伸出头来说：“好了。“宋白看了一眼这个传说中的人，跟狗仔拍到的照片差别不大。发型很随意，很年轻很干净，白皮肤大眼睛，五官也都算尚可，有点圆圆脸。

那人起身走出来，臀部靠着他的办公桌，撇了一眼燕于飞再看了一眼宋白说：”燕姐，不是说明天报到吗？“

燕于飞说：“哦，她应该是想早点过来收拾好，安顿一下，明天再来正式上班。“

王晋文说：“也好。“说着朝宋白笑了一下说：”宋白宋小姐，你好。”

宋白觉得之前燕于飞和她握手，心里想还是正式一点。于是，起身也朝王晋文伸手说：“你好，王总。”

王晋文又笑了一下，宋白看到他右眼细微抽动了一下，握住了宋白的手说：“待会儿我让司机送你去住的地方。你也熟悉一下周围环境。以前来过北京吗？”

宋白松开手说：“王总，不用。我可以自己开车到宿舍去。小时候来过北京，现在已经没有太多印象了。”

王晋文有点惊讶看了一眼燕于飞，燕于飞说：“她自己开车来的。“

王晋文对宋白说：“那你有点奇怪啊，从……浙江？浙江是吧？浙江开车过来……“宋白笑了一下，没有说话。王晋文又问：“知道为什么剧本还没让你写，就叫你来北京吗？“

宋白对这位新老板的第一印象还可以，毕竟是个年轻人，只比自己大两岁而已。看起来不像利欲熏心的，但是一个成年人的心是什么样又怎么会体现在脸上呢。毕竟是自己的老板还是要严谨对待，宋白想了一下说：“王总，是想让我来多了解北京吗？”

“你写的这本叫《燕京》，燕京不就是北京吗？听说里面有三分之一的故事都是在北京发生的是么？”王晋文根本不在意对方的回答，接着问宋白。

“是的。”宋白说。

“你知道北京有多少人口吗？”王晋文挑眉看着宋白问，他大约也根本不是在等一个答案，根本就是想接着说自己后面要说的话而已。

“全市常住人口2100多万吧。”宋白不看他，却一口截断了他，这个新老板已经开始让宋白有点不喜欢了。看似随意，实则傲慢。

“靠，这你都知道。”王晋文甩了一下头，哈哈笑了两声，嘴里敷衍说：“还不错还不错。”

宋白没有再接话。王晋文接着说：“主要是我不想这个剧一播出，到时候就因为里面显而易见的一些......一些错误，尤其是地理错误，遭到强烈的吐槽。所以你没事儿多去逛逛，稍微、稍微实地勘察一下。剧本你有一个月的时间改。”

宋白看看王晋文，也看了看燕于飞说：“之前合同上写的开拍时间是年后，按理说起码还有两个月，是拍摄行程上有什么调整吗？”

“嗯，有点提前。这个，燕姐，你跟小宋说好。“又对宋白说：“剧本要抓紧时间写一下了。有什么问题，你跟燕姐或者我本人随时沟通。”

之前，宋白从来没有写过剧本，一个月内要把40万字的小说改成剧本……宋白来之前大约了解了一下，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自己的小说并不是以对话见长，大多是描述场景和叙述性的文字，改编成剧本还要落实人物对白、动作和表情，还有许多内容需要充实。但是当下不能推脱工作，只能想办法完成。于是，宋白对王晋文说：“王总，我缺乏小说改编成剧本的经验，原本照着计划走，是按照合同时间。我觉得还有充足的时间来填补自己经验上的不足之处。如果时间缩短一半，我怕会影响剧本质量。我会在跟燕姐了解清楚细节后，根据现实情况自己调整。但是如果必须要更多时间，我会提出来。“

“嗯，这个当然。你先不用急，到时候会有人来配合你工作，具体你跟燕姐沟通。今天你就先去住的地方安顿好。那燕姐，你先带她去吧。“王晋文说：”哦，钥匙在我这里。“边说边在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一串有三四个的钥匙，摘下其中一个交给宋白。

宋白接过后，就对王晋文微笑说了一句谢谢，跟着燕于飞出去了。趁着燕于飞回办公室拿包的空档，宋白说：“燕姐，我看今天周末你还在加班。要么就麻烦你帮忙发一个宿舍的定位给我，我反正自己开车，有房门钥匙，自己过去就行了。“

燕于飞一想，微笑说：“也好，我这边确实还有点儿事情。那你就自己先过去吧，还比较近的。有事找我。“说着拿起手机找地址发给宋白。

宋白说了一句：“好的，谢谢。“就去自己位置把包拿上，下楼去开车了。导航显示，两个地方相隔很近，开车只要几分钟，步行大约也只要二十分钟。

王晋文安排宋白住的这个小区，门口有块很大的大理石门牌，上面刻着“北辰名人苑“，行书描金。小区里面绿化不错，幢距比较宽，楼层不算很高，应该是北京开发比较早的一批房产，小区停车位紧俏。门卫大叔非常有礼貌，指挥宋白停车开票，原来这个小区里面一天停车要15元。宋白付了钱就按照钥匙上贴的标签“5幢2003室“，推着两个行李箱在小区里走。终于，上了电梯。

一开门进去有个小玄关可以换鞋，然后就是餐厅和客厅连在一起，厨房是开放式的。整个空间宽敞明亮，客厅的窗外有阳台，看得到城市风景，无遮挡。宋白粗略看了一圈，算是精装的两室两卫两厅。宋白分别推开两个卧室，都有一张大床，都没有铺盖。宋白心想，哎呀，还要买床单被套了。宋白挑了那张床是实木的房间，床垫看上去还算干净。两个卫生间，一个空间大一些是淋浴，另一个小卫生间是浴缸。客厅的一面是阳台，和阳台相对的另一面装了晾衣架，晾衣架下面有台洗衣机。储物空间也挺大的，总共实用面积应该有100平方以上，家具齐备。宋白尤其注意到洗衣机、消毒柜和冰箱，但是厨房里面没有什么锅碗瓢盆，也没有烧水壶。

把所有窗都打开透气后，宋白拿出电脑包里的笔记本和一支笔列下自己需要购置的物品清单，列好后，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手机查到附近有一家大型超市，还有一个宜家车程十多分钟，宋白换上就平底鞋和手机包就轻装出发了。

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刚开始的那种充满希望和信心的感受，非常强烈。宋白几乎没有任何疲惫的感觉，马不停蹄地，专心地做这些事。逛超市的时候接到宋母一个电话，宋白和她边逛边聊了半个小时。全部置办完已经是晚上5点半了。宋白给燕于飞发了一条微信：“燕姐，今天收拾一下住的地方，来不及再去办公室了。明天早上9点，上班见。“

回去的路上，宋白顺便在外面吃了点晚饭。趁着等饭的空档，锅碗瓢盆和蔬菜沙拉这些宋白在网上买了。吃完就回去了，一回去才发现，这个时间点停车却麻烦了，只能把车钥匙交给门卫，等到有空位的时候请他帮忙停好，第二天再去找他。

房间看着还算干净，灰尘不大。宋白戴上手套细细把卧室的床用消毒水擦了一遍，还在床垫上喷了消毒水，房间的地板也拖了一遍，再消毒了一遍选定要用的卫生间。烧水壶用水冲过，烧了三壶水，烧的热水用来擦洗厨房。再倒入买的矿泉水烧了一壶自己喝的开水，倒了一杯晾凉。再打开行李箱，把自己的行李都拿出来，衣服都用新买的衣架挂进储物衣柜。宋白翻到一罐黑枸杞，是宋母给她打包进去的，用晾凉了的水给自己泡了一杯黑枸杞茶。按了一下手机屏幕10:38，打了个电话给宋母，其实也没有太多要说的。只是打完这个电话，宋白就心定了，突然觉得累了，去洗澡。

印象中，除了学前有些时候和初升高的一小段时间，宋白从来没有真正一个人住过。当应对一个人住的情况时，小时候的宋白通常都是把整个房子的灯都打开，躲在被子里只露出眼睛和鼻子；长大一点了，就只剩把自己房间的台灯打开，锁好门。

小时候怕鬼，长大后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