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会后的第二天,好像全世界的人又都回来了,都开始工作了。下班后,日常那种熟悉的疲惫感又回来了,宋白觉得即厌倦又充实。
走到北辰名人苑门口时,宋白看到昔日的黄师傅回来了,好像和临时代班的小伙子在门口争执。门卫室里,还站着那天的那个小女孩!
宋白的心,一下被提起来了,快步走过去,想了解一下情况。宋白走过去听见两人对话更激烈了。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马上给我送到派出所去。”黄师傅一挥手皱着眉头嚷道:“再影响户主,就只好报警了!”
那小伙子拦着不让,嘴里说:“她们又没害人,她们自己还是受害者呢。这孤儿寡母的,您说把她们送到派出所去。那派出所能怎么办呢?顶多就是让她们家人来接回去。这么远的路,您说她好不容易逃出来的,现在又把她弄回去,那她以后日子怎么办?更难捱了!您良心过得去嘛!”
“那好,你要当好人!那你把她们领走,别放在这里!”黄师傅气得脸都涨红了,心想:“我要是良心过得去早就报警了,还跟你这个小毛头在这里理论。”
黄师傅撂下了一句:“我先去吃饭。等我吃饭回来,要么你叫人把她送走,要么我就报警了。”
那小女孩也看到宋白了,朝宋白笑,乌黑的大眼睛还是亮晶晶的。宋白走过去推开门,蹲下身想问小女孩怎么在这里。她先开口了:“阿姨,里丧次给我放的且,我拿到了,谢谢里。”
宋白一愣说:“你怎么知道是我放的?”
“四我妈跟我缩滴,她亲眼看见哩。”小女孩开心地说:“我们则几天都吃了馒头咧。”
“那你妈妈呢?”
“我妈让我不能缩,但是我可以跟你缩。她白天都去外面了,让我和这个哥哥一起。”小女孩指着那个小伙子。
小伙子知道宋白,那天他拒绝给宋白看监控就是怕宋白报警。他走进门卫室跟宋白打招呼。宋白向他了解情况,他看了一眼小女孩让宋白出来说话。两人绕着小区进门的一圈绿化,边走边说。
“年前我刚来代班,下半夜在那边的长凳上看到她和她妈妈两个人蹲在角落躲在那里。这一看就肯定不是什么住户。一开始她妈妈说是来找亲戚的。我问她亲戚是几栋几楼的,她也说不上来。磨叽了半天,我怕是人贩子,我就特别严肃地说她再不说实话就让警察局给她抓起来。她可能也吓到了,就说了实话。”
“她从湖南和贵州交界的一个山里头,一个很落后的小村庄里面逃出来的,那块儿就基本上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她还念过书,初中毕业以后就嫁人了,嫁到丈夫家里,那个男的就三天两头家暴。她家里条件也很差的,双方父母亲戚大多都没文化。她越反抗越招打,后来好不容易又生了个女儿,本来想日子好点儿了。结果,女儿长到三四岁,那个男的就逐渐就有了那种……反正就是很不好的念头。”说到这里,小伙子表现得很难堪,表情里全是厌恶,他没有说出来。
“猥亵幼童,是吗?”宋白看着他。心里既有感动也很难受,还有愤懑。这个年轻纯洁的小伙子此刻表现的难堪,更加放大了宋白的愤怒。这个愤怒也有一部分来自于:一个善良的年轻人因为那种人渣做的事而感到难以启齿。宋白想自己应该具备这种勇气,能清楚地说出那个人渣的罪行。
“对。”小伙子低着头,略一点头接着说:“后来,她又逃回娘家,但娘家人还是劝她,就说是她自己想多了,又把她送回去了。她丈夫怕她再跑,就把她身份证户口本那些都藏起来了。她没有办法,就把她的女儿藏到别人家里头,自己天天挨打。后来,她村里有个亲戚,好像是她丈夫的表叔什么的,在城里汽车站倒卖汽车票的黄牛,过年回家。她就去求人家,那个表叔也不敢明着帮她,就偷偷给了她几张汽车票。她趁她丈夫晚上睡了,偷出来一点钱。从家里的那个山沟沟背着她女儿,连夜走山路一直走,走到那个下面的小县城里,再叫个车到汽车站去。辗转了几趟车,最后乘到北京东站,就是八王坟那个长途客运站。”
“你不怕被骗吗?”宋白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一开始肯定是不敢相信的。不过我有个朋友在二里屯派出所那块儿,我按照她写给我的信息,什么姓名地址,身份证号这些,找我那朋友查了,她就是从那个地方来的。后来我也找外地的朋友打电话去那边派出所问,那边也接到过报案,说老婆孩子失踪什么的。”小伙子还有点不好意思,又说:“其实她一开始也没说这么多,就说自己是带着女儿逃出来的,怕挨打什么的。后来接触了一段时间,特别难受。她跟我岁数一样大,就已经遭受了这么多。她其实还很年轻,应该可以改变一下人生,包括她的女儿。不能把她们送回那种恶心的人手里。”
“那她妈妈呢?”宋白问。
“她刚才要进来被黄师傅发现了,就先躲出去了。”
“那她们住哪里?”
“白天就去外面,晚上就在这个小区里,要么对面公园里,有时候在那边长凳上睡一下。
“那是不是找一份工作能养活她自己?”宋白又问。
“她没有身份证,我估计一般工作也不会要她。我前几天就在网上给她找了几个兼职,白天去面试。但她从来就没来过城市,什么都不懂,教育程度比较低,又带着个女儿。”小伙子摇摇头说:“现在黄师傅回来了,她们又不能呆在这里了,只能是去外面的公园。今天晚上值了班,明天黄师傅就回来上班了,我也不在这里了。过几天我也回外地上学了,不知道她们怎么办。送派出所不是办法。”
两人都低着头,宋白上楼去了,小伙子走回门卫室。
宋白回到家,进门走到另一间卧室门口呆了一会儿,推门进去看,里面白空着,但是宋白依然没有勇气,失眠了一个晚上。
年初八上午,燕于飞在群里通知第一批角色的戏服和头饰等都送到了耀灵造型。陈耀灵是陈炜的长女,今年三十出头意气风发,刚成立公司就谈成了和梦寐传媒这次的合作。燕于飞和王晋文主要是冲着陈炜,他在圈内做了几十年美术指导,都是大导大制作的大电影。
燕于飞安排大家按照角色去耀灵造型试装,拍定妆照。除了男一二三女一二三这六个主角,其他角色都可以去了。陈关辛不用去,留下继续上他的台词课。凌晨有活动就没来,他本来就科班出身,又属主角之列平时根本也可以不用来上课的。燕于飞让宋白也跟着去现场,她不在如果有事可以让宋白拿主意。
这是宋白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大导演侯延平。之前侯延平从来没有找宋白谈过剧本或者其他任何事项,两人没有任何接触。最后一轮选角,除了侯延平自己的团队,其他所有人一概都不许参与。王晋文和燕于飞完全同意了这个做法,最终确定好人选后,把结果直接发给杨超强料理后面的签约事宜。
而宋白的重心都放在配合表演培训上,在不知不觉间甚至还充当了一部分燕于飞的角色。悄然间宋白开始被拉入不同的群,被动接收了很多信息,主动或被动间协助燕于飞处理了一些相关事宜,安排和协调项目的部分日程。甚至在得不到燕于飞答复的时候,艺人们开始来找上宋白。宋白感到自己的工作范围日渐扩大,已经开始填满自己日常的工作时间。
宋白和工作室的“知名”艺人柯小兰同行。耀灵造型的工作室在京郊的一个Loft里,整个地方高大宽敞,分了两层。化妆师总共有二十多人,每人都很明确知道分配到了自己手里的角色造型,根据元明时期留下的画作为基础进行发挥再创作。
小兰这个头一梳梳了两个小时,主要是根据唐寅画的《王蜀宫妓图》来。头饰点翠艳丽精致,比甲裙裾配色古朴,质地厚重,披肩刺绣华美。再看其他人连道具也样样出彩。大家个个都很兴奋,欢欣鼓舞,宋白顿时充满信心。
导演年纪挺轻,是80年的,根红苗正的出身,也是子承父业。他的父亲在第五代导演里颇具影响力。燕于飞当时不在场,宋白就也没有主动上前自我介绍,只是在一旁看着。侯延平很满意服装造型,连连点头。他的工作人员扛着摄影机,他当场让每个演员扮上后逐一试戏,他坐在监视器后面盯着屏幕。杨超强坐在他旁边,偶尔他也会和杨超强低头交谈几句。
跟着一个副导演,理着郭富城头那种短发,皮肤异常白皙干净,五官精致不输男明星。上身套了一件短袖灰色T恤,宽松的牛仔裤上挂着几根链条配饰,脚下一双绅士鞋。耳朵边上夹了一支烟,戴着一对耳钉。握笔的手指修长,和脸上的肌肤一样白皙,指节分明。如果说唯一还有什么美中不足,就只是身高不是很高,可能还没有宋白高。
小兰上去的时候,有点紧张,有句台词磕巴了,没说好。导演神色阴郁一言不发,旁边皮肤黝黑的男助理叫小兰再来一遍。小兰拿台本的手都抖了,深吸了口气重新来了一遍。又叫再来一遍,反复了四五遍,那位副导演才动了一下嘴角,冷冷地说:“先这样,来,后面。”声音略带沙哑,像是要压制音色中的清亮而故意显得低沉,宋白一听略感奇怪,一时不辨男女。
助理又冲着人群大喊:“黄观,黄观过来。”黄观是《燕京》里一个比较关键的角色,由方直耀来出演。他表现得还不错,但导演还是沉着脸。旁边的助理也叫来了两三遍。原来只要是梦寐传媒的艺人,都会被相对苛刻地对待。那位助理对自己团队选上来的演员还都比较宽松,基本上还是能看出明显不同的态度。宋白倒觉得也不是绝对的坏事,也许这样反而能让梦寐的艺人磨练得更出挑。
快收尾的时候,王晋文和燕于飞匆匆赶到了,盛情邀请导演组和主创人员一起吃饭,说是餐厅都已经订好了。宋白一看腕表已经晚上8点多了,一直情绪高涨就没感到饿。
燕于飞叫上藤原静、方直耀、许婧秋和小兰,还有宋白一起。驱车往市中心去,去的地方是之前宋白他们都去过的荔枝湾匡壁酒店。上一次是年会,放在二楼的宴会厅。这一次是在顶楼的摩天餐厅,俯瞰全市夜景的大包厢。
大家都有些疲惫,按照进门顺序往两边随意坐了。宋白右手边是小兰,左手边坐着那位副导演,王晋文坐在副导演的旁边,再过去是导演。导演坐在最里面的位置,他的另一边是燕于飞。燕于飞身侧依次是藤原静、方直耀和许婧秋,然后是杨超强,他的隔壁是那位助理。
燕于飞一一介绍自家的艺人,又说些场面话,请导演多关照之类的。然后简单介绍了一下宋白说这是我们的编剧。
菜上得很快,大家都饿了,也就先吃着了。一开始王晋文话不多,都是礼貌性的。吃得差不多了他问导演:“怎么样?侯导,这期的造型。”
侯延平点头说:“很好,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王晋文得意地哈哈一笑说:“那是。陈耀灵还是靠谱的。”
侯延平一笑也说:“我看不比她爹差。”
“我们这几个艺人,包括在坐的三位,四位,您有什么意见没有?”王晋文一边舀了口汤喝一边看侯延平轻松问道。
侯延平也不说话,笑笑,也喝汤。
王晋文接着又当着侯延平对在场几位艺人说:“不成熟肯定是有的,我主要看重就是他们很努力。就看,有了大导演的指导,你们还有没有长进。一定要珍惜导演和公司给你们提供机会。”
在场的艺人相互对视,纷纷微笑点头,像小学生一样听话。
“特别是你们作为这个行业的新人,一开始就能有机会能得到,像侯导,这样德高望重的、大导演的、指点,这是非常幸运的。”王晋文一笑说:“来,你们都敬侯导一杯。”
在场所有人都举杯说侯导辛苦了,大家都随意喝了一点。后来,导演和燕于飞又聊上了,大家都各自谈论。
小兰正和宋白说哪个菜好吃推荐宋白尝尝,宋白正夹菜,突然有一只手从宋白的后背滑到她的腰上,又被人一搂腰。宋白手一抖,筷子掉地上了,趁着拾筷子的动作用手肘支开那只手。再看她身边的副导演,装作没事人一样,喝了口酒。而副导演旁边的王晋文和宋白不小心一个对视,就把目光转移开了。宋白知道他是清清楚楚看到了的,而他的反应就是视而不见。默默捡起筷子,宋白有些局促地坐下,再也没有心思吃饭了,只是喝了一小口杯子里的苹果汁。竟然也怯懦地不敢往另一边看。
而对方好像以为宋白是很胆小的个性,反而更放肆了。再一次把手放到宋白的腿上,一路缓缓往上摸,几乎到大腿根部,还往内侧游移。虽然隔着裤子,宋白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毛骨悚然的恶心感,马上挥手示意服务员。对方看着服务员走过来了才不慌不忙把手拿开。宋白轻声说:“我刚才把筷子掉地上了,麻烦你帮我换一双。”
服务员很快换了一双筷子来,宋白微笑说了声谢谢。宋白也咬牙微笑转过头去和那位副导演对视,并且让对方看着自己从包里拿出手机,点开相机切换到视频,然后按下红点开始录像。宋白沉着脸瞪了对方一眼,把手机一直放在手心里,对着该拍的位置。而对方根本面不改色,还对宋白轻佻地冷笑了一下。宋白不由皱眉,咬了咬牙,正襟危坐。至少,这招是有用的,一直到吃饭结束,对方再也没有轻举妄动。
王晋文早就听人说起过这个副导演幼齐,圈内有名气的,背景很硬。看到宋白躲到桌底下捡筷子,她的脸因为难堪和气愤有些微微涨红。王晋文想,不过也就这样,这些还不算什么,她迟早要学会面对的。本来还以为她会默默忍耐,谁知道后来看到宋白一脸戾气,不怒反笑,拿出手机吓退幼齐。王晋文心里倒翻上来另外一层意思了,让他自己有点不舒服。
宋白知道王晋文和所有站在顶端的人都一样,不会真心同情弱者,只会另眼相看强者。从此在宋白心中,对王晋文添一重厌恶。
再说,这段时间王晋文正和新晋网红女友冰青打得火热。人生最美妙就是热恋期,哪里还管得上宋白死活。别人会觉得恋爱最美妙是暧昧期。但是王晋文的人生没有过若有似无的暧昧期,只有干柴烈火的热恋期。
饭后,大家在套间里三三两两结对闲聊。宋白向来话少,大家也没察觉什么。一晚上侯延平都在和王晋文热聊,两人频频咬耳朵,不时点点头。好不容易捱到散了,宋白和小兰都跟着燕于飞的车回去。
在车上,宋白跟她们两人说了饭桌上的事,但隐去了王晋文那一段。只说燕于飞是不是要提醒工作室的其他女艺人小心幼齐。小兰也是刚入行的新人,听了有一点点吃惊,也只能用苍白无力的语言安慰宋白。但是入没入这行,大家都有心理准备了,这些事情听得还少吗?刻板印象真的只是印象吗?不,它是用过去无数的事实堆积起来的标签。
燕于飞有些沮丧,非常沮丧,甚至比自己亲身遭受了这些更加沮丧。她对这个幼齐早已了然于心,本以为看着王晋文和自己的面子,而且还都在场,对梦寐传媒的人不会这么猖狂。原来,她高看自己了,在这行摸爬滚打了这么久她竟然还不具备这样的实力,依然不能保护自己的人免受这样的骚扰。她说:“宋白,你下次遇到这种事情就直接来找我。我来处理。幼齐是圈内有名的,仗着自己家底厚,后台硬,脸长得好,特别会对刚入行不明内情的新人下手。有些女孩儿光看她那张脸就被骗了,可惜了长得这么好。在我们这行里,色狼不分男女。”
“她是个……女的?”小兰吃惊地瞪着眼睛,这也是个傻孩子。
“看来我们工作室也要进行一些适当的安全教育。”燕于飞看了一眼小兰又说:“以及普及一些常识。明天我就和王总说一下这个事,一定要保护好你们。”
听到王晋文,宋白沉默了,燕于飞的反应让她感动,宋白只觉得王晋文远远配不上她!又回想起王晋文的反应,强压心中涌起的反感,转为沉默不语。
“以后参加活动,看当时来的人,我都会给你们提个醒。尤其是你们都是新人,很容易吃亏。吃了亏又没地方找补,我知道这种感觉特别难受。但是也别放在心上了,就让它过去吧。”燕于飞这样安慰宋白。
“但是刚才宋白那样做,会不会遭到幼齐的打击报复?”小兰问。
宋白看到燕于飞侧头一笑:“她哪有空打击报复,忙着祸害下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幼齐还是有野心的,到了剧组还比较安分,倒也不是那种特别闹腾作死的,干活还是不错的,要不然谁要她当副导演。宋白毕竟不是演员,既是编剧又是原著,她也没有权利直接要求宋白干什么。”燕于飞又转头对小兰说:“如果是小演员,那也不用怕,公司会保护好你们的。遇到事情一定要说出来,先告诉公司,不要自己一顿瞎操作,容易出事儿。”
小兰连连点头,嘴里不住地说:“还好有燕姐,我同学听说我签了燕姐和王总的公司都很羡慕,都说安全有保障了,哈哈。”
燕于飞茫然地笑了一下。
宋白仰头看向窗外城市的夜空。高架上昏黄的灯光照映下来,一条条阴影在她的脸上一闪而过。
宋白想,如果她是梦寐的签约演员,王晋文还会袖手旁观吗?宋白肯定他不会的,因为这涉及到他的公司在业内的口碑和地位。在任何一个行业里,这些都和利益休戚相关。
有时候,真的只是纯粹为了做好吗?不是的。仅仅只是因为做得不好,就无法获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