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事吗?”
“家主在墨香堂等小姐,说有事要交代给小姐。”阿琴回答。
温落点头回应。
然后便嘱咐李文以后回偏房睡觉,也不必再去柴房做事,吃饭就跟阿琴一起到自己院中的下房用餐,把那一套在林府获得的文房四宝转赠给了他。
就算李文想要婉拒,温落也不给他这个机会,命令完后,让阿琴依次监督李文照做,然后就动身前往墨香堂见洛忧泉了。
墨香堂是洛府的书堂,温落趁着夜晚点在府中的熹微烛灯走到了墨香堂,堂前的九里香还未绽放,温落失神,这几株九里香,是余安羊曾经种下的。
堂内的洛忧泉听见了动静,他想应该是温落来了,但迟迟未等到身影,他便从书案前起身,走出了墨香堂。
洛忧泉看见一抹单薄的倩影正伫立于墨香堂门侧的花圃,他没有打扰这一静谧,只是站在不远处望着。
他比谁都清楚,是什么令自己与温落的关系竟发展到如今的地步。
他也比谁都清楚,自己这样选择的原因。
偶然间吹来一阵轻柔的晚风,永嘉的冬季并不寒冷,晚风拂起温落垂在鬓边的发丝,柔和的月光下,映着微弱的烛灯光,温落姣好的面容朦胧,让她此时仿佛褪去了平日里拒人于千里的气息,这样恬静温婉。
温落用指尖轻柔地抚摸了九里香的绿叶,她垂眸看着茂盛生长的九里香,若有所思,她没想到,洛忧泉竟然仍然照顾着这几株九里香,这几株阿姐留下为数不多的记忆。
她的眼眶逐渐湿润,温落心中一阵酸楚,她悔自己未对余安羊更多关心,没有察觉余安羊情绪的异样,她恨自己无力于残忍的现实,没能还余安羊一个真相。
洛忧泉在温落的眼泪就快落下的时候出了声,温落闻声匆忙地拭去就快落下的泪水,然后往衣服上一抹,转身看向洛忧泉。
洛忧泉迎着夜色行至,温落看不清他的神情。
“你找我。”温落开口,她的声音还带着残留的忧伤。
“是。”洛忧泉越过温落,轻轻地看了一眼那几株九里香,随后与温落对视,“此事确实是徐紫烟的问题,我已经指责她了,李文今后还是与曾经一样。”
听见洛忧泉不再称徐紫烟为夫人,而是改口为姓名,温落有些意外,她平淡地回答:“哦,我知道了。”
“你对她,就不能友善一点吗……”
洛忧泉再次尝试劝说温落,他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试图缓解温落与徐紫烟的关系了,他每日处理洛氏的大小事务都分身乏术,更别说还要处理府里家眷的矛盾了。
“不能。”温落坚决,“徐氏当年将徐紫烟嫁过来,你难道不知道徐云意图所在吗?”
洛忧泉叹气,他怎么会不知道,他无奈地看着温落,看着这个总是被自己的偏执而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妹妹。
他的心里五味杂陈。
“徐云就是想把她那七个女儿都嫁到世家名门,好稳固他徐氏的地位,徐紫烟并非徐云最重视的女儿,把她嫁到洛氏,不过就是监视洛氏的。”温落不等洛忧泉回应,便直接说。
“我当然知道。”洛忧泉打断了她,“你不要觉得我是傻子,连这些都看不懂,我只是……”洛忧泉低头犹豫。
“只是什么?”温落说,“只是因为你胆小,怕得罪了其他世家。”
“不是。”洛忧泉心里一空,他摇头,“我不想让洛氏陷入那些阴谋而最后毁于一旦。”
“不,你就是胆小。”
“洛氏没有那个实力去争什么,我只希望洛氏的所有人能够平平安安足矣,而你,你总是想要去牵扯那些阴谋。”
温落听见阴谋二字,她瞳孔微缩,严肃地看着洛忧泉,质问:“你说阴谋?你是承认安羊姐自缢是因为某些人的阴谋了吗?”
“我否认了五年,你有相信过我吗?”
“是不是?!”温落喊道,“你知道是谁对吗?”
“我这次是有事想给你说……”洛忧泉不想再继续那段对话,他便决定将这次见温落要交代的事告诉她。
见洛忧泉刻意转移话题,温落并不买账,她用力抓住洛忧泉的手臂,又问:“你知道些什么对不对?”
“我不知道!”洛忧泉被逼得厌烦,他不耐烦地甩开温落的手,“我不知道那些事情,我只知道,如今洛氏因为你的缘故而陷入不善之境。”
“他们只是输了一次诗会,我不懂为何就要视你洛氏为眼中钉了?再说你说过了,萧忘川与萧浊竹关系并不好,萧忘川吃瘪,萧浊竹不是会更满意吗?!”
温落对洛忧泉一句句质问,她说完便掩面啜泣,声音不禁哽咽:“究竟是谁逼走了阿姐。”
洛忧泉几乎自从余安羊去世后,就没见过温落哭泣,再见到这副情景,他有些手足无措,本想要给温落一个拥抱,但双臂在伸在半空的时候,他就放弃了。
看见平时总是刁难自己的温落这样难过,不由得触及了洛忧泉心底的柔软,他知道,温落五年来背负的:她没有一日不再想如何找到余安羊自缢的真相,不管一次次挫折失败,她都没有放弃。
但说到底,温落还是一个女孩子。
“我真的不知道……”洛忧泉声音放轻说,“安羊遗书没有交代太多,而我所说的阴谋,只是世家间的阴谋,安羊一生都未走出永嘉,不可能会牵扯到那些事情中……”
听到这里,温落迅速收了收情绪,她抹了一把脸,然后又对洛忧泉恢复了往日的漠然,说:“我知道了。”
“其实你不必让自己这么累……”
洛忧泉正准备借此机会让温落放弃那些念头,但温落根本不等洛忧泉说话,就接过话:“你叫我来有什么事情?”
洛忧泉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能作罢,他正色对温落说:“过几日,你便随我一同前往商洛,去拜访萧氏。”
“我?随你一同?”温落意料之中却又难以置信。
“嗯,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
虽然被洛忧泉猜到了,但温落心里还是为此高兴,她能走出永嘉,然后又光明正大地前往各世家,这便是她之前所计划的第一步。
见温落眼神透着满意,洛忧泉便又接着说了第二件事。
“另外,你也到了待字闺中了年纪,这段时日我会替你指一门好婚事。”
“什么?”温落震惊地看着洛忧泉,拒绝道,“我不嫁人。”
“哪有姑娘家不嫁人的道理?”洛忧泉皱眉。
“我不会嫁人的!”
不容洛忧泉再说话,温落便甩下这句话转身直接离开了。
看见这个从来没有注重过小姐礼仪的妹妹,举手投足间毫无大家闺秀的模样,洛忧泉便心底有一股隐隐地不安,想罢只能叹口气,摇头回房了。
一大早便下着绵绵细雨,似乎气温也冷了些。
天蒙蒙亮,温落又起了个大早,阿琴为温落添了些暖和的衣服,然后提来了才从后房拿来的炭火,为温落点好。
“今日小姐的气色看上去格外红润,想必是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吧。”阿琴站在温落身后,为坐在镜前的温落梳妆,透过铜镜见到自家小姐的气色好了不少,便打趣道。
“也不知为何,就是莫名的开心。”温落挑了挑眉,笑着说。
“想必是因为后日便又要去商洛了吧。”阿琴说。
“后日?”昨夜洛忧泉并没有告诉温落去商洛的日子,温落不解阿琴怎么会知道,便问,“你怎么知道是后日?”
“这是百家间的规矩呀,凡是在成道诗会上拔得头筹的世家,必须在凯旋后的第三日出发前往去年的头筹世家拜访。”阿琴解释道,“虽然说今年是与萧氏共为头筹,但大家都知道,理昌法师只认可了小姐的诗,所以自然是应该我们去商洛拜访萧氏了。”
听到这,温落的心里便想起了百家盟书册中的誓约:世家间需时常牵挂、时常走动、互相帮衬才可将家族延绵千年,经久不衰。
所以洛忧泉告诉自己去商洛拜访萧氏,莫非洛忧泉并非登门向萧氏示弱,而只是为了履行先辈的誓约。
不过温落转念一想,洛忧泉那厮,估计应该是前者。
阿琴见温落撇了撇嘴,也不知道自家小姐又是想到了什么,就接着说:“此次去商洛,小姐可得打扮的精神些,别让萧氏那些人瞧不起。”
“我不在意萧氏的看法,他们的看法并不能代表什么,而且也更不会因为他们瞧不上我而改变得了头筹的归属。”
阿琴闻言,便觉得温落的那股较真劲儿又来了,便逗道:“小姐说得对,小姐这么美,可别叫那萧二公子瞧了去。”
温落听后,她问:“萧忘川没有成婚?”
“当然没有,不过估算下,萧二公子也是该婚配的年纪了,也不知这般风流倜傥的忘川公子,谁家的千金能被瞧进眼。”
温落想到那个莽撞的萧忘川,她啧声,此去商洛避不了与他相见,而洛忧泉又抱着那样的态度去拜访,指不定自己会被那个人怎么嘲笑………
光是想到这里,温落就满腔的不服气。
而见温落又开始有些奇奇怪怪的阿琴,也不再多话了,只是专心地为温落梳妆打扮。
等到了早膳时,雨已经停了。
温落去了正厅,正在用早膳的洛忧泉见温落来了,有些意外,他放下手中的碗筷,看着温落径直走到餐桌前坐下。
“你……”
温落本来只是想确认一下去商洛的事,进了正厅,只看见洛忧泉一个人坐在桌前用早膳,徐紫烟却不见踪影,她便猜到是洛忧泉对徐紫烟的责罚。
于是,温落便直接坐去了餐桌前,夹起一块碟中的甜糕咬了一口,才说道:“这甜糕有些甜了,腻人。”
听罢,洛忧泉回过神,他抬了抬手,候在一旁的侍女就上前听候。
“小姐说甜糕甜了些,去重做一份。”
侍女听后便下去照办了。
洛忧泉才与温落谈话:“你不是向来不愿来正厅用膳吗?”
“今日空气清新,便来了。”
洛忧泉意会到了其中深意,无奈地笑了笑,然后重新端起碗筷,二人一餐无言,任过往的家仆见了都觉得惊喜,自家家主与小姐好久没有同桌用膳了。
温落见差不多了,便开口:“我想确认一下去商洛的日子。”
“后日卯时出发,约莫翌日戌时可抵达。”洛忧泉回答完后,就接着说,“说到此事,我正有件事要给你说,那日诗会所得的礼品你可收好了?”
“做甚?”温落狐疑问道。
洛忧泉如实回答:“此去商洛,我主要是想向那萧二公子赔礼道歉,那礼品我们确实担当不起,只希望能够解开这次的误会。”
“误会??”温落错愕,她提高了声调,“这光明正大所得,何来误会一说?你就是想去讨好萧氏吧?好让他们不计前嫌。”
“我想了很久,归还礼物,上门赔礼,这是唯一缓和萧氏与洛氏之间嫌隙的方法了。”
洛忧泉骨子里就是那种懦弱的脾性,温落自知与洛忧泉说不通也谈不拢,便瞥眼不去看他,然后不屑地说:“礼物我已经送人了。”
“送人?”洛忧泉睁大眼睛,“你怎么能把林氏赐的礼物随意送人?你送给谁了??”
“赐?”温落闻言,震惊地转眼盯着洛忧泉,“那是诗会头筹的奖品,不是林氏赏赐的!你究竟在想什么?”
“你去拿回来。”
眼看洛忧泉根本油盐不进,温落嗤鼻,她起身就往外走,然后在房门处停下来,头也不回对洛忧泉说:“你太让我失望了。”
说罢,温落便抬腿离开了正厅,而恰好撞见侍女端着刚蒸好新的一屉甜糕回来。
“二小姐,您的甜糕。”
“丢了吧!”温落没有停步,与侍女擦身而过时说。
自雨停后,便出了太阳,阳光温和地洒在洛府后院中,将院中的树木花草映得更娇柔。
李文坐在院中的池边作画,见温落风风火火地路过后院,李文便出声叫住了温落。
温落闻声停下,见是李文,便绕过廊桥去了池边,看到李文画了花,便笑着赞美道:“阿文的画还是这般栩栩如生。”
“是二小姐送的纸笔好,阿文真是头一次用这样好的纸。”李文欣然说。
“那便好,以后我都给你寻这样的纸。”温落说。
“哦~看我发现了什么。”
这矫揉造作,嗲声嗲气的声音,温落根本不需要猜也知道是徐紫烟,她皱起眉头转身,看见徐紫烟一脸得意地看着自己。
“你听到什么关我何事?”
“哼!如果家主知道你将林氏所赠的礼物转手送给了一个下人,你知道家主会如何反应吗?”徐紫烟见温落这般凶狠的模样,心中还是有些虚,她故作姿态,威胁道,“而我,一定会向家主揭发你们。”
“会怎样?”温落反问,“这礼品是赠予我的,那便是我的了,我想把它如何处置,那是我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呵,死丫头,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众所周知,林氏的宣纸所用纸浆,是林氏独有的,若被林氏的人知道咱们洛氏的二小姐,将林氏精心准备的礼品转手送给一个低贱的下人,会让林氏对洛氏怎么想?”
温落心中腹诽:这徐紫烟与洛忧泉简直是绝配。
“阿文不会将画作拿出去,只是在府中自娱自乐,你这般莫非太上纲上线了?”温落说。
“那可未必,毕竟人言可畏嘛。”
徐紫烟不过是想告诉温落,自己会将此事大肆宣扬,让洛忧泉彻底憎恨温落,将温落扫地出门,好落得自己一个清净。
温落意识到徐紫烟如今自以为自己找到了话柄便不会放过自己,她突然想到什么,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那不如你直接传信去林府?就说,洛氏的二小姐,擅自作主将诗会奖品送给了一个下人。”
“你要做什么?”
徐紫烟见温落不按常理出牌,她不确定的语气让温落知道徐紫烟已经有些自乱阵脚。
温落趁胜追击,故作难受:“我能做什么,不是你要做什么吗?”
“你不要激我,我真的会这么做的!”徐紫烟尖声说。
“哦,那你去呀。”温落继续说。
“你就是个疯子!”
徐紫烟气急败坏地指着温落,她的手指在颤抖,“你!你总有一天会毁了洛氏的!扫帚星!野丫头!!”
听到这些不堪入耳的话,温落漠然地看着徐紫烟,徐紫烟气得脸都红了,憋着那口气却不好发泄,在温落看来,实在是滑稽极了。
徐紫烟破口大骂间,突然就倒下昏了过去,弄月惊恐地扑上前扶住徐紫烟,温落见到这一幕也有些意外,而李文从一开始便低着头,不敢出声。
“你这样对夫人,总有一天会得报应的!”
弄月对温落吼道,然后就着急忙慌地叫人去请郎中,又让人一起将徐紫烟扶回房中。
温落没意料到徐紫烟会气晕过去,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匆忙跑来的阿琴拽着自己往徐紫烟的住处走时,温落才问:“徐紫烟真是被我气得昏过去了?”
“谁知道啊!”
阿琴也是看见一群人搀着徐紫烟回房,就猜到与自家小姐定脱不了干系,果然,顺着回路就看见了温落和李文杵在后院。
然后,她让李文快些回房后,就赶快拉着温落去了徐紫烟的住处。
不过刚一到门前,就被弄月不善地拒之门外,之后,就看见洛府的家仆引着郎中过来,进了屋便又关了门,而后温落和阿琴就听不到什么动静了,也不知懂徐紫烟是好是坏。
“我说小姐,你怎么就这么冲动?”阿琴低声责备。
“我只是说了几句话,她就被自己那口憋着的火气给气晕了,这怪不了我。”温落如是说。
“反正今日的事,一定会被怪在小姐身上的,说不定家主一怒之下就禁了小姐的足,小姐别说商洛了,连洛府都出不去。”
“洛忧泉若真为了徐紫烟禁我足,就不会罚她不准前往正厅用膳了。”温落反驳。
阿琴叹了口气,她正准备又开口,房间的门便被打开了。
是弄月送郎中出来,弄月看见门外的两个人,轻蔑地哼声,随后转而对郎中说:“周郎中,夫人今后的调理还得再麻烦您了。”
“这都是周某人应该的,洛夫人如今还是要稳定情绪,平日也吃得清淡些。”
“多谢周郎中了。”
弄月谢过后,便让人送周郎中出府。
她侧目瞥了眼温落,然后对旁边的家仆说:“你去把家主请过来,就说有天大的喜事。”
那家仆领命便去了墨香堂,洛忧泉正在处理洛氏的事务,听到是徐紫烟院中的家仆来找自己,他便不准备见,然听见是有天大的喜事,洛忧泉便放下手中的事情,让那家仆进来。
“天大的喜事?”
洛忧泉琢磨不透,不知道徐紫烟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家主有所不知,此事与二小姐有关。”家仆见洛忧泉无动于衷,便只能添油加醋一番。
“她能有什么喜事?”洛忧泉挥手让家仆退下,正准备重新拿起笔,突然,他一惊:这温落跟徐紫烟能有什么喜事。
想到这,洛忧泉烦躁地叹了口气,放下笔,让那家仆带他去徐紫烟住处。
“不可能。”
温落难以置信地看着正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的徐紫烟说。
“有什么不可能?夫人与家主情投意合五年,恩恩爱爱,比翼连枝。”弄月不屑地冷声说,“莫非周郎中的话二小姐都不信?”
“小姐……”阿琴拽了拽温落的衣角。
温落拍开阿琴的手,对弄月说:“这种事确实要情投意合,但谁又知道徐紫烟情投意合的又是谁呢?”
此言一出,弄月惊愕地看着温落:“您说这话可是要负责任的。”
阿琴用力拽住马上就要口不择言地温落:“小姐,您别说了……家主来了……”
弄月见洛忧泉来了,便笑着迎接:“家主,夫人有喜了!”
温落失神地靠在门柱上,她的脑子里不停地回旋着“夫人有喜了”,她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年阿琴告诉自己余安羊有喜的那一刻,那曾是温落最开心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