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结束画展,寒辰宇见景正瑄没有要一起走的意思,问道:“二哥,你不和我们一起吗?”
“你们先走,我晚点再过来。”景正瑄道了句。
“行。我们先过去。”寒辰宇道。
“辰宇哥哥,今天的晚膳现在是不是已经做好了?”看了这么久的画展,景正璁摸了摸肚子,他其实早就肚子饿了。况且他本身对画展实在没什么兴趣,全程实在是硬着头皮在看。
“现在应该差不多了。我们走吧。”寒辰宇点了一下景正璁额头道。
独孤清水心中想着,怎么捉弄一下那个买到灵狐画作而洋洋得意的范煜铭,心思却不在晚膳这,所以也不想再和景正璁怼来怼去了。她朝着自己的哥哥狡黠的笑了一下后,露出乖乖的模样。
于是,三人一同前往已经预定好的东山居的翠竹轩。
另一方,景正瑄朝徐白先生走去。
而徐白也似乎没有马上离去的打算,专门站在原处等他,似乎知道他要过来一样。
“徐先生。”景正瑄执礼道。
“刚刚在场上,我就注意到景大将军的神情,似乎是有话对我说。所以在此专门等将军。”徐白先生微微一笑回礼道。
“不敢。先生慧眼,在下确实有事相询。”景正瑄道。
“嗯。将军稍等。”徐白先生点头道了句,转头小声问了句,专门侯在旁边的青色衣物的年轻人,“可否安排清静适合商谈之所?”
“我引先生前去。”身旁的年轻人执礼,便带两位往一条幽静曲折的小路前去。
“将军请。”徐白又转过头来,对景正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了句。
“先生请。”
走了好一会,看到不远处有一座用栅栏围着的寂静素雅的院子。院子三面全是郁郁葱葱的松柏,即使深秋,墨绿依旧。栅栏入口处,有一个用树根做成的“长青院”的古朴字样标识。
景正瑄这才发现,这座“长青院”的位置,与东山居的其他几座阁楼院落,颇有不同。只有一条路通向这座院落,不像其他几座院落有不同的路可以相通。所以,这座院落显得更加遗世独立,不受世俗纷扰,确是个清净的适合洽谈之所。
“此处极为清净,不会被打扰,我在此处侯着。”身着青色衣物的年轻人,立于栅栏入口,执礼对两位说了句。
“将军请。”徐先生微笑着点点头,道了句。
“先生,似是对此处颇为熟悉?”景正瑄边走边笑道。
“不满将军,五年前,我曾在此处住过半年。”徐先生抿了一口茶,道了一句。
“哦?”
“景将军可能有所不知,五年前我曾经穷困潦倒,几乎要流落街头,后有幸得贵人相助,在东山居住了半年。”已经到了茶室,两人坐于茶室几案前。徐先生做了一个请喝茶的手势,坦然道。谈起过往的落魄潦倒,徐白先生脸上并无任何遮掩之色。
景正瑄没有想到,对方居然会对自己说出这些话,于是依旧静静地看了他一眼,喝了一口茶。毕竟今天才两人第一次相见,实在算不得熟人,更算不得知心人,不知徐白先生为何对自己会说出这么私人的话。
“景将军是否觉得奇怪,我为何对你讲这些?”徐白看了一眼景正瑄,似乎看出对方在想什么,接着道,“将军可知当年是谁将我举荐于御前?”
景正瑄看了一眼徐白徐先生,想了一下,五年前满朝上下文臣武将,谁会举荐当时一名默默无闻的落魄之人呢?谁会举荐一个毫无背景势力的寒门画师?此人得懂画,还会关注寒门学子,还得与陛下关系密切。景正瑄脑中突然闪出一个人,陆承宪陆大人!难道是已经辞官归隐的太傅,自己曾经的师傅,陆承宪?
“难道是前太傅陆承宪陆大人?”景正瑄眼神紧紧盯着徐白。景正瑄知道,十年前,自己的恩师陆承宪大人就已经向陛下辞官,被拒绝。直到五年前,辞官离朝而去,就像是早就安排好似的。
“不错。”徐白沉默好一会缓缓道。“有赖恩师提点和举荐,我才慢慢在金陵立足。所以如果景将军有什么要问的,尽管问,我定知无不言。”
“不知徐先生这幅山水画,一模一样的是否绘过多幅?”景正瑄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徐白会对他说那些知己才会说的话,于是开门见山,打开手中的画作问道。
“不错。这个将军怎么知道?”徐白意外地看了一眼景正璁,接着道,“我从小喜好山水画,也最擅长山水画,几乎天天都要画上数幅。只是在老家儋州,画作却无人问津,所以我都焚毁了。十年前,我筹了银子,来到金陵,租住在清英巷的一户李姓人家,靠卖画作为生,后因实在无钱交租,所以将平时作的所有的画作抵租给了他。”徐白叹了口气,缓缓说道。
“再后来呢,先生?那些画作如今可还在?”景正瑄眉头微皱,嘴上虽然这么问,心中却已经隐隐感知那些画作估计再也无法查询踪影了。
“再后来,我被赶出了那户李姓人家,那些画作也不曾去问过。当时毕竟是被抵当了的。”徐白淡淡苦笑,脸上闪过一丝悲凉,随后又恢复平静,接着问道,“那些画作,将军可是有什么作用吗?”
“那倒不是。只是曾经在不同的地方,见过一模一样的画作。”景正瑄看着徐白道了句。景正瑄知道,此画与朝廷有内奸和北代国勾结一事相关,事关重大。如若随意告知他人,且不说泄密,恐怕极易牵连他人卷入旋涡。
“哦。也许那真的是我很久以前的画作吧。”徐白停顿了一下,笑了一下说道,“我虽然痴长将军十来岁,但也看得出来,将军虽懂画,但并非附庸风雅之人,也并非是真正喜爱这幅画,之所以要买下这幅画,是有事要查吧。”似是又不愿对方多心,又道,“但将军,不必担心,有的事情你若不便说,我自然也不是好事之徒,自不会追问。”
“多谢先生理解。只是这幅画对我,确实重要。不知先生还记得,当年的清英巷李家住处?”景正瑄抱拳道。
“当然。”
“还望先生日后有空,带我前去一趟。”
“当然可以。”
景正瑄再次谢过,看着徐白,景正瑄似乎还有什么想要问想要说的,终究还是沉默了。
陆太傅!他的师傅!教授他们十五年之久的师傅!五年前陆先生辞官归隐而去,那一年景正瑄曾多次想要回金陵看看他,但是终究没能回来,如今多少遗憾。
如今,陆太傅的名字竟然在这里提起。如果陆太傅是徐白的恩师,那么徐白与景正瑄也算得上是师兄弟了。只是景正瑄一直在陆氏门下受教十五年,出身世家贵族,而且在朝廷品级从一品,官阶极高。而徐白先生任文职,官阶虽低不少,但是如今也是声名远扬,且年长了十来岁。金陵正统之风,虽论尊卑,但也重长幼,重文风。
想起陆太傅,便想起当时的幕幕,一时感慨。
“景将军可是想问,当年陆太傅离京的情景?”徐白看着景正瑄欲言又止,不禁问道。
景正瑄这才发现,其实不仅仅是自己有事相询,原来对方原本也有事相告。
“先生当时可在他的身边?”
“并没有。”徐白摇摇头,接着道,“当年恩师向陛下递交辞呈后,大家都知他去意已决。前一日我特意去府中寻恩师,府中侍从说他当时不在府中。而第二天,我和朝廷不少大臣,吏部尚书周文方,吏部尚书韩明,还有不少老臣,都等候在金陵长亭相送。最后也没有等到恩师。后来才知,恩师既然选择归隐离去,就并不想大张旗鼓、惊动他人。”
“陆太傅离京,可有什么嘱托?”
“并未有。”
“当时离京他可有遗憾?”
“并未有。”
“怎么说?”
“恩师离京的前一段时间里,曾说过一句,本来十年前就打算离京的,但是如今已后继有人,也算了无遗憾。”
“后继有人,了无遗憾?”景正瑄沉吟片刻问道,“先生可知是何意?”
“并不知晓。我一生只懂作画写诗,只靠勤勉诚心,且并无天赋,悟不透他话中的意思。”徐白道。
“先生谦虚了,陆太傅当时可有其他弟子?”
“据我所知,恩师因几次顶撞陛下,每次都被罚禁闭在宫中。所以并未收弟子。”
“也许陆太傅说的是你的画艺,并无其他呢。”景正瑄淡淡一笑,试探着问道。
“话中并非此意。恩师说此话时,看着手中的一只刻着龙的玉佩说的。”徐白摇了一下头道。
景正瑄瞬间猜到了什么,也一时不再言语。
从第一天回金陵,遇到她,认出她的贴身玉佩,以及当天晚上轿子中的他,景正瑄就猜到了几分。连着这几天,断断续续的,都是与他们相关的时有时无的消息。
他们的师傅是谁?
当时两兄妹在宫中,同在宫中的,能教两兄妹识文的也只有陆太傅了。而且用的同样是被禁闭的借口。
那么,武艺也是师从前禁军大统领赵恒?如果是,那也绝不仅仅是。
因为小丫头的暗器和药粉,就绝不是赵大人所教,倒像是南境那边的一些手法。
……
“景将军?”徐白看到景正瑄眼神盯着烧水的炭火,长时间出神,不禁叫了一句。
“徐先生五年前住在此处,也是陆太傅细心安排的?”景正瑄回过神来,尴尬地微笑一下,半响,问了一句。
“不是,是两位少年。”
“两位少年?”
“对。两位朗朗少年,我却并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现在想来五年前发生的事,真的像做梦一样。”徐白想起那段往事,脸上含着笑意。
“五年前,我被赶出门后,流落街头,靠偶尔卖出一两幅画度日,但也是有上顿没下顿。有一天我正收拾着画作,准备离去。两位衣着极为干净、相貌十分贵气的少年,叫住了我。他们仔细地看了几遍我的几幅画作,其中一位身着白色衣物的身材更加颀长的少年,以数倍的价格买下其中一幅,还说要我留在此处,不要离开。当时我并未在意,以为是哪位富家公子的一时心血来潮。我在金陵不停挪着地方卖画,但是几乎什么画都没有卖出去。一月之后,我身上银钱用尽,身无分文,想着还是回去老家儋州,于是离开了金陵。就在我离开金陵的第二天,两位少年在城郊找到了我。我才知道那两位少年,已经寻我有数日。还是之前那位白衣少年高价买下我当时手中所有的画作,并以请教为名,邀请我住进了东山居,也就是住在这座长青院。在东山居的那段日子,我天天闭门不出,天天绘画,那段时间,我的画技精进不少。后面我才发现,两位少年的绘画基础极为扎实,我并无什么可教的,只是当时他们太年少,缺少些阅历和练习罢了。半年后,有位年近半百的先生来东山居找我。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我们大梁的文坛大师,当朝太傅陆承宪大人。”徐白凝视远方说道,似乎是想起了那段往事,缓缓道来。“再后来,陆太傅给我提了不少建议,还把我举荐给了陛下,这才有了后面的事。”
“是那两位少年请来陆太傅?”
“我问过恩师,他说他收到一幅画,画上写着我的名字和住址。那幅画,正是那两少年最初买走的那幅。可惜,我后面再去找那两位少年,就再也没找着。”
“这是为何?”
“我也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在这座长青院发现了两位少年留下的两样东西。”
“哦?”
“我本以为那两少年有事相求或相挟,没有想到自己真是小人之心。那两样东西是,一封信和半幅画。那半幅画,正是少年从我处买的之前的一幅画作上裁剪下来的。而信上并无任何相求相挟之意,只留有古人的一句话,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似是赠别之言。”
“先生这段经历,也算离奇了。先生能够慷慨相助不少贫寒之人,也在意料之中。”
“是啊,每每想起真像做梦一般。回想起来,那两位少年行为举止,绝非凡人。倒像是侠士,又比侠士多些稳重;像是富庶子弟,但又不纨绔;像是官宦大臣的子弟,但是似乎更多一份贵气。五年前,我虽人到中年,除了绘画其余一事无成,落魄困顿,却有幸得贵人相助。想到如今还有不少像我当初一样人在挣扎求存,能帮衬自然会帮衬些。”
“那两位少年与先生相处的时间里,没有告诉先生他们自己的名字么?”
“那倒不是。只是我听得出来,两少年用的是化名。”
“哦?倒是有些意思。那么先生今日之所以来东山居,莫非也是因为那段在东山居的日子?”
“是也不是。前几日,我收到一样东西。正是我五年前的那另外半幅画。上面还附带一封信,问我是否愿意在东山居这次画展中出面。我自然义不容辞。”
“原来如此。”景正璁道。其实景正瑄从不相信会有什么无缘无故的离奇曲折的故事,也不相信会有从天而降的幸运。他自己这么多年的沙场打拼,都是靠策略、筹谋、靠实力真刀真戟拼出来的。所以听了这段经历,也颇觉得有几分稀奇。但那两位少年当初没有所求地帮助了徐白,品性确实不错,倒是有陆夫子之风。另外徐白先生本人,即使当初确实有人相助,也离不开徐先生自己三十几年的只专注于绘画的心血,离不开徐白本人心地质朴。一方不相迫,另一方知感恩,这便是最好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