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泯刚走进侧院,就看见愁眉苦脸的小玉,她死死瞪着石磨,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怎么?谁又招惹你了?”舒泯走上前询问。
小玉牙齿都要咬碎了,恶狠狠地挤出两个字,“德妃。”
舒泯对她这幅表情见怪不怪,随意地问道,“怎么?是吃了你的米还是使了你的银子?”
小玉欲哭无泪,丧着一张脸,“她、她……明日一早便要吃豆皮包子。”
舒泯素来淡定稳重,但听见“豆皮包子”四个字,还是不仅打了个寒颤,浑身一抖,像是听见什么噩耗似的。
实际上,这也的确是一个噩耗。
豆皮包子听着简单,做起来却十分繁琐费劲。
首先,要细细挑选光润滑腻的各色豆子,再用石磨按照不同的颜色,将豆子细细研磨成各色彩浆。单是磨浆这一步,就足够让人腰酸背痛。
但这么费劲儿磨出来的豆浆,到最后却只要最上头冷却凝结的一层皮,其他便都撇去不要了。
然后再将各色浆皮掺在一处,捏成一张五颜六色的彩皮。
做到这一步,才只是将包子皮做好而已。
包子馅更加复杂,取肥嫩的小鸡、三月的小猪、白鱼。
鸡肉文火慢煨,撕成鸡丝;猪肉细细敲打成泥,筋道绵腻;白鱼清蒸,剔骨去刺。
三样肉糜捏在一处,用鸡油过上三遍,再用各色菌子切丁混入肉糜中,密封入盛有秘制调料的坛中细细浸润一个时辰。
最后用五彩豆皮包上肉馅上锅蒸熟,既要馅料油润浓郁,又要保证豆皮清亮、完整不破。
入口之后,浓郁的肉馅并着清香的豆皮,香而不腻,回味无穷。
舒泯还记得自己第一次瞧见这菜的时候,半天合不拢嘴,原来红楼梦中那些吃食是真实存在的啊?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像刘姥姥。
如此繁琐的步骤御膳房亦觉得麻烦,照样将累人的活计推到寒苑,还美其名曰伺候德妃是寒苑修来的福气。容姑姑只得赔着笑脸感恩戴德。
德妃明日要吃,舒泯与小玉今日便要将各色豆子分拣出来、研磨成浆,再分装至一个个盘子里,待冷却凝结豆皮。
还需守在火前将三样肉准备好,明日一早送到御膳房去。
舒泯这么大略地算了算,抬头看看日头,今日不到夜里看来是歇不下脚了。
碧罗倚在房下的石柱前抱着双臂笑得花枝乱颤。
刚瞧见舒泯蹙起眉头,碧罗心下无比畅快,仰着头走过来。
舒泯垂下眼帘,看来是又要来找茬儿了,不愧是小恶魔的亲妹妹。
果不其然,碧罗抱着手走过来,提高声音,斜眼看着舒泯,“明日早膳之时,德妃的桌子上若少了豆皮包子,你母女二人怕是也吃不上饭了。”
舒泯看向她,云淡风轻,竟然笑了,“不劳你费心。”
小玉将舒泯一把扯过来,暼了一眼碧罗,“同她废话做什么。”
碧罗瞪小玉一眼,身后几个宫奴抬过来几个麻袋扔在地上,几人大笑着走出侧院。
小玉狠狠踹了麻袋一脚,“她就是存心的,前日便是我二人值守侧院,寒苑那么多人,哪里能那么快就轮到我们。
平日落不着好也就罢了,一到有脏活、累活的时候,她就惦记起我们来了。真是好不要脸。”
舒泯拍拍她,俯身解开麻袋,“容姑姑给她分派活计的权力。她掌着权,你我再不平,也没用。不如省些力气赶紧干活。
德妃有孕在身,眼下正蒙圣恩,明日若吃不上这豆皮包子,别说是你我了,整个寒苑和御膳房都得遭殃。”
小玉有些无奈,也蹲下身子来帮忙,口中却轻轻叹气,“这辈子寒苑是出不去了,难道要一直看她眼色过日子么?”
舒泯头也不抬,轻轻说了句,“风水轮流转,会好的。”
也不知说的是能出寒苑还是不必再看碧罗的眼色。
舒泯猜透小玉的心思,抬起头认真看着她,“我们会走出寒苑,会有权力在手的一天,一切,都会好的。”
小玉只当舒泯是宽慰她,没瞧见她眼中坚定的神色,索性图起口舌之快,以消心头之愤。
“若我哪天得势了,折腾死她,也让她跟毛驴似的,在这里拉磨!”小玉狠狠地说道。
舒泯敲了她脑袋一下,笑道,“说谁是毛驴呢?眼下拉磨的是你我二人。”
小玉愈发丧气,看了看周围的高墙,嘟囔道,“这院里头的人,在旁人眼中,怕是连驴都不如。”
舒泯正色道,“你忘了我同你说过什么了么?”
小玉惊觉自己说错话,吐了吐舌头,“你说过不能妄自菲薄。“
舒泯点点头,“无论在何种困境之中,都不能看轻自己,若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那就真的没有人看得起你了。
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要憋住胸口那一口气,才能咬牙奋力往上爬,才能有出人头地的机会。”
小玉一面将麻袋里的各色豆子分拣开,将空的、瘪的、颜色不佳的挑出来,手眼配合,动作十分利索。
“舒泯,我是罪奴之后,我母亲身为罪奴,在寒苑待了一辈子,我自出生就在这寒苑中了。连母亲都说,寒苑之人自来就是低人一等的。”
小玉深吸一口气,停下手中动作,认真地看着舒泯,“你是第一个,同我说生命生而平等,自己不能轻慢自己的人。这些话我从前从来就没有听过。”
舒泯笑,“在我的家乡,人生来就是平等的,并不是一件稀奇事。在那里,没有奴才二字。”
小玉歪着头想了想,“是吗?你的家乡在何处?大周竟然有这样的地方吗?”
舒泯不说话,家乡啊,是再也回不去了。
小玉看舒泯脸色渐渐暗沉,不再追问。舒泯七岁才进的寒苑,吃尽苦头,现在一想从前的生活,心中定然伤感。
于是起身入屋,拿来盛豆的碗,借机岔开话头,与舒泯插科打诨,不让她想从前的事情。
两人无声地做着手上的活计,方才被马球砸中右肩,现下一推磨,整个右肩又疼又麻。
一会儿的功夫,舒泯额上渗出密密的汗珠,嘴唇也发白。
这具身体终究是太虚弱,想当年,自己可是柔道红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