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端朝中原西北境,清凉山骁骑大营,东南风。
远处群山冰雪盖顶,山体是成片的黑色岩石,此外便是白茫茫一片大地,日不落的一片天空。
山里的风更大了,狂风从山崖峭壁间掠过,刮入驻扎有晋北五千虎狼铁骑的大营,发出瘆人的呜咽声。
空气里弥漫着纯净的寒风味道,顾寒打了个哆嗦,被冻醒了,呼吸进来的每一口空气都冻得肺疼。
然后发现自己被粗麻绳绑在凳子上,脸朝下栽进一片雪地里。
呼吸有些困难,他用力挣扎了会儿,就当要支撑不住时,耳边传来一道冷冰冰的声音:“谁让你把世子殿下按进雪地里了?”
被质询的那人有些支吾:“将军,我就是教训一下……”
“闭嘴!”
紧接着,顾寒感觉身子轻起来,一名银甲白袍将军为他解开全身的束缚,硬冷的脸庞略带些歉意说道:“世子殿下,是褚谋管束手下不严,为难世子殿下了。大将军正在来清凉山路上,日落前便到了。”
顾寒哪来得及理这个什么劳什子将军,解开绳子赶紧哆哆嗦嗦从地上爬起来,忍住浑身颤抖用力搓搓早已冻僵的手心,从头顶开始摸起,一直摸到后脚跟,摸得很仔细,边抖边摸,不放过任何一个地方,直到确认自己的胳膊、腿儿什么都还在,才松了口气。
他慢慢往前走上几步,突然脚一软,地上硬结的雪面破裂,他整个人立即一歪又栽倒在雪地里了。
刁难顾寒的那名校尉扑哧讥笑出声,被褚将军狠狠瞪了眼,才赶紧止住笑意。
褚将军上前搀起顾寒,招来自己的亲兵:“扶世子殿下去营帐里休息。”
顾寒被两名黑甲覆面的亲兵架着往前走,嘴唇冻得发紫,抬头疑惑地听着大营里传来直冲云霄的吼声,自己到了什么地方?
他被人几乎拖着走,独自仰头看向天空,只见茫茫一片冰雪浮在‘褚’字大旗背后,太阳斜斜挂在远处连绵的冰山上。
他不应该飞机失事死了吗?
顾寒想起自己是如何坚持一定要离开羌塘,持续整整半月的暴风雪将他困在那里,耗得五内俱焚、堵得六神无主。而社团内部也出了大问题,自己亲手栽培起来的心腹要抢老板位子,他必须亲自了结此事,因此铁了心让机长今天必须飞。
那架Legacy-650是隶属私人的,机长见雇主出手阔绰,还有随时要掏刀子捅人的架势,不得不飞了。
飞了,也掉了。
他们在半空中遭遇了罕见雷暴,无线电失灵,飞机从中间断裂成了两截,左翼仍连着机身,机身的引擎还在熊熊燃烧,最后坠毁在某座不知名小山包上。
濒临坠亡的时候,顾寒开始后悔,为什么不让悉心栽培的心腹去羌塘谈那单生意。只怪自己生性多疑,贫苦出身的他辛苦爬上社团头把交椅,除了自己不相信任何人,否则被风雪困住的应该是那位背信弃义的心腹。
他又开始后悔为什么不能多等几天,等风雪停了,可他就是不甘心被人背叛,后悔完这个又开始后悔那个,他天性纠结,从不信命,只能内心强大,除了自己,谁都不信。
看着眼前全然陌生的环境,随即顾寒就想明白了——这是穿越了吧。
穿越回中华上下五千年的不知道哪一年。
这具身体还有着生前的记忆,身份是端朝晋北王府的世子顾徐行,费尽心思从王府逃出来,却被晋北军清凉大营褚建康捉住,褚将军麾下张定边瞧不起这弱柳扶风的世子殿下,存心折磨一番,没想到将世子踹进雪堆憋死,让顾寒捡了个天大便宜。
在满眼金色阳光中,顾寒望着大营辕门外的不落太阳,感到重获新生。
他猛抬起头,手脚顿时从两名亲兵怀里抽出,同时气沉丹田,发出一声振聋发聩的咆哮:“坐个飞机穿越了,老天爷我去你大爷的吧!”
就这样,顾寒标志性的口头禅终于从二十一世纪回响到了端神宗三十一年。
……
……
军中大夫离开营帐后,顾寒倒在床上,仔细回忆了一下顾徐行的……前辈子,有为端朝立下彪炳战功的父亲顾庭,有远嫁江南道煊赫世族的姐姐顾清宵,有在临安景阳学宫求学的弟弟顾江宁。而顾徐行呢,是个从小混到大的纨绔世家子,虽不至于残暴到将家仆女眷随意打死投井或剁碎喂狗,但父亲顾庭的威名实在远播寰宇,相比之下嫡长子顾徐行就显得不学无术许多,也难怪追随晋北军从一场场浴血战役中磨砺出来的校尉不服,堂堂掌管晋北三十万虎狼铁骑的大将军有个如此不争气儿子,焉能不气?
回忆起顾徐行从王府出逃的缘由,顾寒有些哑然失笑,竟是为了逃婚,还是逃太平公主的婚?
在顾徐行记忆里,太平公主似乎是位膀大腰圆、杀人如麻的凶猛悍妇,自打被皇帝颁旨赐婚太平公主赵安宁为晋北王世子妃,这浪荡世子便如丧考妣,脸色整日黑得像锅底。好不容易支走王府亲卫逃了出来,又被手眼通天的顾庭麾下大将捉住,丢了小命。
现在顾寒闭着眼睛都能感觉到顾徐行的冤魂正在帐子某个角落哀怨地盯着自己。
不过也对,像太平公主这样的熊娘们赐婚给谁谁不得跳脚骂娘?
顾徐行所待的是褚建康营帐,帐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张大理石几案上设着杯箸酒具和文房四宝,笔海里立着的笔如剑海般密密麻麻指向天空。
尽管多数人不太服气这个半吊子世子殿下,但褚建康不敢怠慢,他追随顾庭征战多年,深知这位大将军脾性,唯一的软肋就是这个宝贝嫡长子。所以顾寒虽在帐外被冻得鼻涕结冰,可帐内燃着的炭火又暖又旺,便是脱去身上的锦帽貂裘也无妨。
发了会儿呆,顾寒扯过来一条海水云图大金蟒被褥盖到身上,翻了个身,在温暖如晚春的大床上睡去。
几个时辰后,清凉山大营突然毫无征兆地轰鸣起来,辕门木栏乱晃,正在训练的士兵们纷纷停下动作,朝营外看去。只见将军褚建康与副将齐武陵、张定边等人整饬好衣冠拱手低头,静候着一队从遥远峡谷招摇而来的铁骑。
只见百人规模的铁骑呈道黑线绵延向后,两人一组并排齐驱,为首两名骑士手执两杆白牦大旗,随风飘扬,气吞万里山河。一面绣着明黄色龙纹图腾,正是‘大端’皇旗。另一面绣着虎纹图腾,乃是‘顾’字大旗。乖乖,这可不就是晋北军顾庭麾下的嫡系军吗?
再往扛旗骑士身后看去,百人铁骑皆身披铜编铠甲,高头骏马,队列整齐,目光直视前方,里面满是内敛进去的自沙场打磨出的杀戮气。
队列簇拥之下,一匹高大白马格外惹眼,它颈间挂红缨,披银鞍,高视睨步的顾大将军骑在上面,身穿镶金兽面锁子甲,肩披红色大披风,头戴王朝最高规格羽饰九曲金盔,尚方宝剑傍身,挺直的脊梁如同一棵永远不倒的参天大树,无论驾驭缰绳还是身体随马匹上下颠伏的每个动作,都格外强健有力。
守在清凉山大营辕门的褚建康见到来者,面露恭敬之色,其余将领纷纷躬下身子。
空气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震得辕门摇晃起来:“恭迎大将军——!”
如何形容这支军队?
据说晋北王顾庭曾带千人骑兵杀退关外数万胡人,个个气势如虹以一当十,杀得北胡草原闻风丧胆,见‘顾’字大旗便落荒而逃,无人敢撄其锋芒。北胡的孩子一旦哭闹,父母只要一提顾庭的名字,孩子立马吓得停止哭泣,也唯有这样杀伐果决的狠人才能统领三十万晋北军扼守大端西北境门户,令虎视眈眈的北胡人不得轻举妄动。
顾庭勒马停在辕门前面,身后一百骑瞬间静止,除铠甲碰击马鞍发出的细小声响外,竟无一人出声。
只听见大将军平静问道:“徐行何在?”
褚建康恭声道:“世子殿下在帐中休息。”
而那位在整座王朝都毁誉参半的肱骨重臣竟露出一丝笑意,呢喃了一句:“没事就好。”
稍后,一条马鞭呼啸而出,如柔软的灵蛇般拍在白马屁股上,身后百骑皆肃然留在原地,唯有大将军一人孤身入大营。
……
……
顾徐行还躺在床上酣睡,顾庭在一旁有些急迫地看着军中大夫,不厌其烦又问一遍:“我儿无恙?”
军中大夫要不是碍着这人是北海郡内权柄熏天的实权王爷,早就该骂开了,世子殿下不过是偶染风寒,身体依旧生龙活虎得很。顾庭却又是命人从王府搬丹药又是命人准备人参鹿茸吊命的,是药三分毒,到时世子殿下补得七窍流血可不得把火都发到自己身上?
大夫作揖轻咬牙,信誓旦旦说:“大将军,世子殿下只是有些疲惫,才睡得沉了些,我已给他开过调养方子,不敢说立即见效,大不过两炷香的功夫,世子殿下必醒。”
这样一解释,顾庭才稍稍打消了疑虑。
而此时顾徐行正在梦中天人交战。
白茫茫的雪地里,顾寒从飞机残骸中艰难爬出,漫无目的地打量着周围,耳边隐约传来歌声,是个女人在唱歌。
他用力揉揉眼睛,从呼啸的寒风中迎面走来一名蒙纱女子,女子站在那里,浑身散发着金色的光芒,虽然面容模糊,却散发着一种非常引人着迷的魅力。
蒙纱女子朝顾寒伸出纤细手臂。
顾寒努力瞪大了眼睛:“你是谁?”
那女子不作声,只是缓缓飘近,轻轻握住他的手,两人近在咫尺,面纱随风飘动,顾寒仍看不清她的脸。
女子浑身宛若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不动的唇瓣继续吟唱天籁般的歌声。
顾寒被握住手掌向前走去,他回眸一眼,看到自己的身体正躺在雪地里,蜷缩成一团。女人继续拉着他走,顾寒猛地撒开手,退出好几步去。
这女子是白无常?
不,不可以死,自己怎么能死呢?顾寒短暂回忆自己这一生,从一穷二白的穷小子到社团老板,或直接或间接面对过多少危险?他嚣张过,委屈过,奴才过,也忍气吞声过,但无论如何,他都咬咬牙挺过来了。为了实现自己心目中那所谓远大前程,他不择手段,给别人装过孙子,求饶、阿谀、奉承——他知道自己不是个有傲骨的人,可以为了梦想摧眉折腰事权贵,并且骨子里倔,认准了的事情宁死也要朝它前进。他这一生没抬过几次头,也不算始终低头,而是弯着腰,卑躬屈膝地跪着爬着才成就今天的地位。
能屈能伸只有一个原因,那是因为他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天要收老子走,老子偏不跟你走!
蒙纱女子的手再次伸过来,顾寒很坚定地甩掉,他的心情忽而变得平静多了,呢喃道:“我也想跟你走,但不是现在哪。”
女子似乎有些悲伤,呆呆站在那里,任凭寒风吹着她的裙裾,叹息一声:“太平公主一生一世都要和你在一起地。”
顾寒看见女子取下面纱,一看之下,眼睛瞬间睁大,感受到冰天雪地里彻骨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