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世子那匹自西域大宛来的名贵汗血白马惨死府前,二十名军士纷纷抽刀围上邋遢老头,至于世子身后五骑鲜衣怒马的男子女子则有些犹豫不决,他们皆是上都郡内有头有脸的世家子孙,眼界自然要比这些大头兵广阔,这老头看似简单的随手画圆,可其中门道又岂是简单的一手一划可言,随手画个圆便能将千钧之势的战马劈断脖子,真若是逼老头抽出背后那把或剑或刀的兵器比划,可不得把燕王府的两尊雄狮斩开?
燕王世子自然不傻,挥手让二十名军士不许妄动,紧跟着王府内脚步大乱,无数府上豢养的死士、江湖侠客与幕僚从各个院苑走出,王府外几支百人规模的甲士分别从青泥板大道各口子奔跑赶来,眨眼将邋遢老头身周百步外围得水泄不通。
一身华贵蟒袍的中年男人从王府内走出,两名心腹死士如临大敌拦在身前,只听老头朗然大笑:“赵客,你府上还有没有绿蚁酒了?”他拍拍腰间悬着的空酒壶,“老夫进城喝了一路米酒,嘴都淡出个鸟来了。”
藩王赵客挥手,让甲士与府上清客尽数退去,看也不看那匹千金难得的汗血白马,狠狠瞪了世子赵棠一眼,赵棠本就打颤的两腿立即不受控制跪倒在地,两眼无神,如大祸临头似的。
紧跟着这位在上都郡可翻云覆雨的王爷朝着羊皮裘邋遢老头郑重施礼:“赵客见过吕老前辈。”
来者正是从北海郡千里而来的老吕,吕青塘。
吕青塘也没有回礼的意思,兀自背剑大方走进了燕王府,赵客也不以为怒,始终温和笑着跟随老头身后,进了一间平日极少开门见客的淡雅书房,遣散下人后,书房百米内便再无闲杂人等,连王府死士也要避退百米蛰伏。
王府门前青泥板大道上,自有人来收拾那匹价值千金的马尸,赵棠自始至终跪在原地,不肯起来,也无人敢有所置喙。
身后五位来自上都郡各个世家的公子小姐,见世子破天荒跪地认错,皆有些惊奇,昔日连王爷面子都不肯卖的殿下今日怎么跟转了性情似的,因为一个邋遢老头儿就给跪下了?
江湖辗转二十载,无数新人换旧人,曾经一剑断冰十八里,朝歌烽火台逼天子认错,令无数老一辈江湖女子心笙摇曳的吕老剑神,如今有几人可曾记得。
那一日他剑抵帝喉,面容凄然,“江湖人都说是你温蘅连累了青城山,可我吕青塘不答应!”
就像司南总会指向南方一样,世人怪罪的手指总是指向女人。
等到吕青塘踏步走出燕王府府门时,不多不少,正好半个时辰,在寻常人眼里都不够喝两壶茶的短暂光阴,一位是曾经扛鼎江湖剑道的老剑神,一位是执掌燕云二十万善战兵马的亲王,究竟谈了什么事情,无人知晓。
吕青塘淡淡扫了仍旧跪地的赵棠一眼,神情淡得跟白馒头似的,让刚才不知天高地厚胡乱冲撞的燕王世子更加羞愧难当。
等邋遢老头负手走远,赵棠才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头上冷汗,跑到父亲身边忍不住开口问道:“您跟吕老剑神谈什么了?”
赵客眯起双眼,嘴皮动了动,最终没有给予理睬。
……
……
神宗三十四年,九月十八,晋王世子及冠。
晋州洛水道场请宾朋千人,晋北军五虎上将褚建康、张芝龙各自把守城门,王府刺客、死士蛰伏各处以防贼人作乱,来自北海郡各地世家豪阀纷纷送上贺礼,更有无数可在偏隅跺脚震一方的大擎前来观礼。
一身华白四趾滚八蟒袍的顾徐行拱手立于台下,晋北王顾庭着玄端服,郡主顾清宵着玄衣裳,另有一位自崆峒山全真教赶来主持大典的年轻道人着鹤氅对襟戒衣,袖长随身,绘有郁罗霄台、日月星辰、宝塔仙鹤等绣花图案。
顾徐行一级级走上冠礼大台,走到全真教四十二代真人面前,不动声色嘀咕一句:“魏伯阳怎么派你来了。”
曹卿相低声传音:“掌教年纪大了,不宜走动,我代师兄下山,不会弄砸的。”
顾徐行抽抽嘴角,然后听见道士拉长了语调:“冠礼开始——”
“一加,加缁布冠。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世子殿下左手压右手,手藏于袖,高举贴额,鞠躬到底,然后起身,同时双手齐眉放下。
姐姐红着眼睛为弟弟加黑麻缁布冠,表示不忘本初。
“二加,加皮弁。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顾清宵为顾徐行加白鹿皮弁,象征可以介入兵事,执掌兵权。
“三加,加爵弁。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阙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郡主为世子殿下加正红爵弁,及冠成人,可治理人事。
曹卿相双指掐诀:“世子冠毕。”
顾徐行直身,举手加额如揖礼,鞠躬到底,起身手齐眉,双膝跪地向晋北王下拜,手掌着地,叩首。
晋北王仰天眨眨湿润的眼睛,招呼道士过去,俯身帖耳说了句什么后,道士轻轻一笑,回首执起毛笔,风云际会,浓翠挥毫,“凤皇。”
顾徐行,字凤皇。
及冠礼后,众宾离去,顾徐行跟随顾庭出城往北而去,身后有骁将程樾随行。
北海郡最北端,除却西域、北元、端朝三境接壤的大凉关外,玉凫关便是第二雄关,衔接北海郡与草原来往要道,雄关以北地势平坦宽广,视野开阔,关南与藏龙山相望。玉凫关南北纵深十五里,中间有段长五里的车前峡,泾河从中流出,声若弹筝,又名弹筝峡,顾庭在此布军两万,扼守天险,胡人不得入关半步。
顾徐行一路咀嚼‘凤皇’两个表字,问身侧骑马的顾庭:“这字肯定不是你取得,你肚子里那点墨水我能不知道吗。”
顾庭会心一笑:“是你师父取得。王玄策虽嘴硬不肯承认有你这个徒弟,可取字倒不含糊,早就揣在袖里,恐怕就等着我问他要呢。”
顾徐行笑道:“自打我记事起,师父就一直待在那院里,也没见出来过,是不是顾庭你给他下的令?”
顾庭摇头苦笑:“王玄策自己禁足五十年,说这辈子杀人太多,只有下半辈子当牛做马才能多苟活几年,何苦来哉。”
顾徐行垂了眼眸,莫名有些神伤。
大将军携世子入玉凫关,入关需先经由水道行十里,只见水天一色的泾河河面上,一艘战船朝玉凫关弹筝峡而去,船上刀枪林立、红旗招展,犹如一座活动的水上城关,只见从船腹两侧伸出数十支大桨,奋力拨动河水形成排天拍地之势,最前方桅杆悬有一面‘顾’字大纛。
顾徐行头次跟随顾庭前往边境见识晋北军,难免有些东张西望,向后看去,晋北军水师统领程樾正伫立在父子二人身后,在甲板上更有几十名执盾按刀甲士,虽身处疾速飞驰的战船上,身形却纹丝不动,仿佛脚底扎根在汹涌的河底。
眼见战船进入弹筝峡,两岸高峭绝壁,头顶一线天,顾庭忽然问身旁的嫡长子:“如果有一天,你做了晋北王,不得不与北元慕容皇图宣战,你需要多少兵力?”
在顾庭面前,顾徐行一向喜形于色,不需要藏拙,也无须继续伪装自己纨绔世子的形象,他沉声回答道:“给我十万铁骑足够。”
“那你再估计一下,从玉凫关向北打到白城,需要多少时日,要预备多少粮草,将死伤多少甲士?”顾庭微笑着问。
顾徐行犹豫片刻,终于褪去骄矜之色,摇了摇头。
顾庭仍旧微笑着,眼神却变得闪亮,郑重对嫡长子顾徐行道:“若南北开战,想取白城,必先取绥远。绥远是漠南之腹,西乘丰州,东下云中、上都两郡,南控北海甘、晋、凉、境四州,扼黑河而望中原。当年我只差毫厘之差便可取绥远,只可惜功亏一篑,如今再看绥远,如腹中龙关高高卡在晋北军头上,如芒在背,绥远势在必得。”
顾徐行听了,低下头,咬了咬牙:“孩儿知道了。”
顾庭陷入了沉默,望向浩瀚城廓,似乎在回忆些什么,良久才跳脱出来,低叹一声:“如今太平盛世,又有几人记得是晋北军拿几十万将士性命填出来呢。”
他语调之沉、之痛,令顾徐行心中一沉,在记忆里,从未见过这位身经百战的大将军用这样语气说过话,可今天讲话,他似乎有点感伤,有点悲壮,有股子飞鸟尽、良弓藏的意味。
就在顾徐行沉吟的时候,战船终于驶到弹筝峡城关前,宽阔水面似乎一下子缩下去,水面起伏如同一张宽大的袍子,从下摆一些过渡到两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