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舵进水道!”五虎上将中的水师统领程樾高亢下令。
顿时,战船长桨停止摆动,齐齐悬于空中,而左侧长桨仍旧奋力划水,直至将船身缓缓转向,驶入直抵城门的水道。
顾徐行举目望去,只见城关一半浮在水上,另一半沉于水中,坚实的城门上攀附有一头面相狰狞的兽面,和高踞地势的城门一样,兽首张着血盆大口,伸出利爪,而两只铁锅大小的眼珠兀自闭着。
水道上上下下,隐约露出水下重重叠叠、明暗设伏的防御机关,或焦黄或玄黑的礁洞里正紧扣着无数飞弩火箭,只要一声令下,顷刻间能摧毁十几艘这样规模的战舰。
顾徐行表面纹丝不动,心中却暗潮翻涌,心想这就是战力甲天下的王朝第一雄师——晋北军的冰山一角?
想到将来自己会执掌这样一支王者之师,号令三十万虎狼铁骑镇守西北,顾徐行隐隐有些兴奋,双目熠熠生辉。
十年了,无论春夏秋冬,寒霜雨雪,对于玉凫关的守军而言,从登上这座城关的第一天起,这样严峻的氛围就从未松懈过。
黄昏时刻,当夕阳收起醉人的红光,古老的墙廓闪出鎏金色的光辉,狰狞的墙裙裂缝与肆意生长的野草混为一色,一道振聋发聩的金鼓声突然在城门楼响起,与此同时,另一道响彻穹宇的威喝断然响起——
“大将军巡关!!!”
威喝声中,三骑沿着城墙飞驰而来,分别是晋北军大将军顾庭、世子顾徐行、五虎上将水师统领程樾,所到之处,晋北军将士纷纷拄枪立刀,在一阵金铁交鸣声中,将一排排刀子般的目光掷向来者,所有人一个接一个地跪地,沉声道:“水军步卒温瑞安,恭迎大将军!”
“校尉蔡青,恭迎大将军!”
“水军先锋陈成功,恭迎大将军!”
……
玉凫关两万兵卒,此起彼伏,密密麻麻,两万声恭迎大将军。
三人沿着城关一路骑行,上升、下降、再上升、再下降,战马铁蹄在城关一块块藏青色的砖石踩踏而过时,竟发出一串隐约的火星。
巡完城关后,程樾回本部处置军务,父子二人漫步至城关之巅的补天阁,也是整座玉凫关的至高处,此刻它正沐浴在辉煌的夕阳里,散发着黄钟般沉着的亮光。
二人在补天阁中隔案而坐,案上除了两具酒盏,别无长物。
顾徐行与顾庭目视对方,双双举盏过后,一饮而尽,顾徐行亲自执壶,为父亲斟酒。
顾庭一连饮掉三杯酒,面色不改,微微笑道:“徐行,可还记得那支《长城谣》?”
顾徐行欣然点头。
那支总计一千零八字的《长城谣》在晋北军中广为流传,由王府第一谋士王玄策填词,顾徐行与大姐顾清宵、三弟顾江宁共同谱曲,焰势如虹,恢煌大气。
“北国悠悠,青山万里走;策马天涯,何处望神州;千村寥落,残月如钩,荒烟难收,长刀所向,铁骑踏浮屠……”
“三十功名尘与土,草青黄,尘飞扬,血泪复开疆;六千里路云和月,王旗卷,马长嘶,刀气卷平冈……”
“战鼓敲呀敲,旌旗飘啊飘,苦将侬,强派作蛾眉,殊未屑……”
补天阁内,顾庭手捧一碗绿蚁苦酒,闭眼轻轻和着拍子,世子顾徐行一袭白色蟒袍,宛如天阙仙人。
周围的一切模糊成了背景,像沉进温热的水里。城关的人声、水声、马蹄声,弥漫满室的酒香、铜炉的檀香、衣袍上的麝香。
在这首煌煌《长城谣》里,戎马半生的将军睡着了,睡颜慈祥,竟有些脆弱,顾徐行越过桌案,侧身把肩头让给他靠着休息。
顾徐行看了老人头顶的白发很久,嘴里轻轻哼唱着那首未完的歌:
“晋北参差百万户,无数铁衣裹枯骨,十万弓弩鸣镝落,惊鸿箭雨似天幕。”
“想当年,金戈铁马,一人一刀敢问罪阎罗殿。算平生肝胆,因人常热,俗子胸襟谁识我?”
“北境矶头,一番过、一番怀古。想当时,人屠披甲,气吞寰宇,万骑临原貔虎噪,千军列炬鱼龙怒,卷长烟、一鼓困胡瞒,如今许?”
“统豺虎,御边幅,号令明,军威肃。中心愿,平虏保民安国,日月常悬忠烈胆,风尘障却奸邪目。”
“倦客新丰,貂裘敝、征尘满目。弹剑匣,两袖青蛇,浩歌谁续?问菩萨、于我肯低眉,问金刚、于我同怒目否?”
“山河千乘万骑,马蹄声如雷奔,醉里挑灯看剑,再无吹角连营,将军身老莫笑,待来世再逍遥。”
……
……
顾徐行推房门进去,屋子里那位丹青道袍的年轻道人便迅速藏起来什么,背着手转身,不知所措地看着世子殿下。
顾徐行翻了翻白眼,过去拍了道人脑袋一下:“曹卿相,我姐马上要回江南道了,你不去送送?”
嘴角仍留有糖渍的年轻道人用力摇头:“小道与郡主只不过萍水相逢,哪够资格去送一程。”
顾徐行恨铁不成钢的提腿蹬他一脚,在全真派好歹也是与掌教魏伯阳同辈的年轻道人没躲开,挨了一脚后又小心翼翼拿起世子殿下派人送来的糖糕,低眉顺眼谄笑:“殿下,我还能吃糖糕不?”
顾徐行哼了一声,手臂一挥:“吃吃吃,吃坏了你的牙看你还笑得出来,全真教怎么就派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下山,一点仙人风骨都没有。”
世子殿下阴沉着脸出门去,候在门外的春喜春意见主子脸色不佳,互相看了一眼,轻声问道:“殿下,这几盒桂花酥还送不送曹道长了?”
顾徐行怒气冲冲看着两个丫鬟,姐姐春喜还好,妹妹春意被吓个不轻,粉颊立即有些惨白,生怕会被世子殿下生吃了一样。
顾徐行平复心中说不清烂泥扶不上墙还是恨这道士不识抬举的怨怒,重新展颜笑道:“你们两个给姓曹的送到房里去,看着他吃,吃不完不许他出门。”
说完,双胞胎丫鬟使劲憋着笑往曹卿相房里去了,各自手里提着的两盒桂花酥,都是顾清宵从江南道带来送去两仪轩的,与先前那盒糖糕一样,被顾徐行尽数送去了曹卿相那里,让这馋嘴道士过了把嘴瘾。
顾徐行与顾清宵两人骑马在晋州城外停下,身后几十骑从王府精挑细选出来的精悍骑士,顾清宵一身红衣红靴,头发绾了个结鬟式发髻,朝弟弟嫣然一笑:“就送到这里吧。”
顾徐行认真盯着顾清宵看了几眼,伸出手把她额间的一缕碎发抚回去,这张被江南道各世家腹诽是狐媚子脸的娇俏脸蛋笑出了两个酒窝:“怎么了,都已经是及冠成年的晋北王世子了,还跟小孩子一样缠着姐姐不走?”
顾徐行忽然眼睛发红:“姐,以前你笑的时候不皱眉头的。”
顾清宵愣了一愣,舒展了眉头,两根淡雅黑眉轻轻弯下,轻声说:“连姐姐怎么笑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都要惦记,将来接管了爹的位置,岂不下半辈子就是个劳碌命了,可别累死在姐前面,姐姐管哭不管埋啊。”
不去理会这句一向喜欢占弟弟口头便宜的姐姐的话,顾徐行道:“连自己姐姐的事情都当做小事,做弟弟的以后如何能倚靠三十万虎狼铁骑做出大事?”
顾清宵轻轻摸了弟弟的脸,依依不舍松手,扬起马鞭,俊美白马脖间红铃儿响,马蹄一步步往前踏出去,身后几十骑整齐划一的向前跟随。
马蹄敲泥板,铜铃撞铠甲,皆是哗啦啦作响。
顾徐行望着红衣离开的身影,喃喃说了一句:“顾清宵,一路平安。”
顾清宵头也不回,笑着抬了抬手:“你看,有几十个人保护呢。”
顾徐行偏执又添上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替那牛鼻子道士说得,我才懒得管你死活呢。”
红衣骑马身形微微一滞,皱了皱鼻子继续前行,咬着嘴唇轻骂道:“真是个胆小鬼。”
几十骑渐行渐远,顾徐行孤零零勒马停在晋州城门最高的一处土丘看着,马匹焦躁不安,不停打着响鼻,马尾翻来覆去,在等待着什么。
终于,世子殿下朝即将消失于视野的红衣白马喊了一声:“喂——”
顾清宵一下子红了眼睛,背对几十骑微微颤着肩膀,咬着嘴唇大声回应:“顾徐行,你又怎么了?”
顾徐行想了想,笑着喊道:“在江南不许委屈自己,如果受欺负了,写信告诉我一声,立马领上咱家三十万铁骑过去给你出气。还有,在黄家觉着闷,就回来,我跟爹都在这儿呢。”
红衣女子没有说话,只是在斑驳光线中点了点头,马蹄再次起落的时候,几滴滚圆的热泪砸在刺绣鞍头上。
她一开始忍得还有些含蓄决绝,到彻底消失于对方视野之外,泪水就毫不掩饰的涌出来。
离家的路有千万条,回家的路只有一条。
顾徐行抓起缰绳,骑马回城,一眼瞥见城门楼那道不知何时出现的青衣身影,嘴角勾了勾,问道:“臭道士,点心都吃光了?”
年轻道人躲入城墙以后,悄悄擦了把眼睛,笑着答道:“世子殿下让小道吃完,小道怎敢不从。”
顾徐行笑着骂了一句:“顾清宵真是瞎了眼,分明是个馋嘴道士,哪里有仙人谪尘。”
说罢,马蹄声渐远,被全真教弟子尊为小师叔、被白马寺天龙禅师誉为‘全真中兴’的扛鼎之人、又被晋北王世子取笑是馋嘴道士的青袍曹卿相从城头跃下,在全真派不曾显山露水的道士宛若一叶浮萍,轻飘飘落在数丈高墙下,面朝南方,笑容凄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