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当吴钩剑全身铁锈尽褪,段睿安再也承受不住天空那道威压,头顶气墙炸裂,身子被重重弹飞出去。
当烟尘散尽,段睿安已不在原地,身体如断了线的风筝重重砸断宫殿连廊,将宫墙撞出了数尺深的豁口,像深深嵌进去一般。
韩京貂神情凝重,拂尘抛出去,散出无数杀意,把吴钩剑落下的威压尽数阻隔在外,避免皇帝承受不住剑意直接受到重伤。
吴钩剑在半空滑行一圈,直插进吕青塘身前的草地里,剑身轻微颤动,在剑主身边温顺如蝴蝶,异常轻灵愉快,毫无先前凌厉剑气杀机可言。
吕青塘并未取剑,空手走到大太监与皇帝身前,摇头笑道:“老夫今日只为两件事,一是教皇帝一剑,二是受某位故人所托,送九千岁一剑。”
韩京貂神情肃然,让赵晟退到足够安全的地方去,这才拱手揖礼:“请吕老前辈赐教。”
吕青塘笑道:“韩京貂,你大可不必紧张,自从二十年前老夫强入陆地神仙后,境界一落千丈,早已没有那般神仙手段,便是想取你性命也得自损七八。今日我吕青塘只出一剑,你接不接得下,就看你的造化。”
韩京貂没有坐以待毙,他选择主动出击,只见他轻轻吸气,柔仪殿便狂风骤起,紧接着平金绣箭衣带起的残影忽而原地消失,威压自四面八方而起。
练魔功早已半步通圣的韩京貂挟无上威压极掠而至,卷起无数杂草,一时天昏地暗,无比混乱,韩京貂隐隐可见血管的红色手掌猛然向前推出,化作满天掌印。
韩京貂提升着自己的气机与威压直至最高,磅礴内力如涛涛江海倾泻而出,断声喝道:“死去吧!”
满天掌印集于他右手一掌,向着那年迈剑神轰了过去。
面对如此恐怖的一掌,吕青塘脸上没任何表情变化,向前走了半步,左臂微抬,袖袍一卷,大袖揽清风。
清风伴随着沁人心脾、如沐春风的意味,拂向韩京貂那一掌。
空气中只有一声轻响,像秋日里遍体金黄的枯叶碎裂,没有气浪翻滚,也没有大地撕裂,只有这么轻微的一声。
韩京貂退回原处,在赵晟眼里,这位老太监似乎只是在他面前消失了一瞬,等再看时,老太监回到原地,脸色却是苍白至极,吕青塘眼神平静,仿佛什么也未做过。
一个恍惚。
吕青塘已经弯腰躬身,说不上是走是跃向前跨出了三丈远,屈指一弹。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我有所悟剑,可教事事休。小皇帝,老夫有一剑,名叫仙人指路,可教江河倒灌、山川白头,今日教与你!”
一道剑气飘荡而去,在半空接连撞破罡气,串连成数十、百千道剑气,汇聚成剑。
一品有四重,金刚之上是太玄,在天渺不可见,在地以无形而生众形,一弹玄机,万物皆虚,万物皆允,万物于我皆是剑。
韩京貂飘飘摇摇,宛如一叶风雨中摇摆的浮萍,眼神却更加寒冷,既是畏惧至极,也是杀意至极,狂风呼啸间,他凌空一掌,内力恐怖,握出无数掌印,向这道无形剑气拍落。
宫墙缝里那株杂生野草紧贴着墙壁,再也无法站起,渐渐被碾压成齑粉。
赵晟只能看到漫天狂风与穿行其间的一抹剑气,脸色有些苍白,在心里默念着这就是仙人手段了吧。
剑气破开威压,穿过被无数掌印阻拦的空气,来到韩京貂身前。
老太监皮肤下盘根错节如枯树老藤般的经脉尽数涨起来,看上去异常丑陋。
韩京貂轻呵一声,无数掌印未能阻拦这道剑气,继而将内力倾力祭出,在身前形成一道无形气墙,如海市蜃楼遮挡疾掠而来的剑气。
剑气轰然撞向海市蜃楼,韩京貂的眉角出现一道极浅的伤口,紧跟着是十道、百道,衣服上也有无数道细微的裂口,数不清的血珠正在慢慢从伤口渗出来。
终于,那道来自以力证道、最为纯正的剑气击碎了白发太监身前的海市蜃楼。
漫天气机炸裂弹开,那韩京貂轰然倒飞。
身体狠狠撞入宫墙的白发太监面色苍白,明显受了致命重伤,他的头骨、手腕、臂膀,甚至大腿的骨骼,表面出现了无数道裂痕。
如果不是早已迈过一品武夫锻体至极的金刚境门槛,常人骨头只怕早就已经断成了无数截。
老太监生死未卜。
……
……
顾徐行溜达到吕辞的小院,和他的隔了两条雨廊,小院坐北朝南,常年充满充沛阳光,抬起手遮住,指间便会释放出满院金光。
走进去时,姑娘正埋头卖力耕耘着一块小田埂,田埂是前阵子两仪轩丫鬟闲来无事种下的,后来也就荒废掉了,没承想被新近住进来的吕辞再一次拾起,辛勤拾掇了几日,原本有些萎靡的油菜渐渐焕发生机,占地半亩不到的油菜长势喜人,绿油油一片,看着就让人高兴。
顾徐行走过来笑道:“折腾这么块地做什么,王府又不缺这点油菜。”
吕辞脸色微赧,摇头:“以前家里也有块地,闲来无事便种了些蒜芽,也没来得及收拾就离开了,在院子里发现这块地,觉得荒废了挺可惜,就重新拾起来了。”
说完,姑娘没再理睬,自顾自极有兴致地拎起花洒浇灌绿苗,明显乐在其中,只丢给世子殿下一个后脑勺,等顾徐行离开后她才轻轻回头,不知是看还是听了一阵,才默然转身继续打理那些菜苗。
走出两仪轩,顾徐行负手走进王府内一座建构穷尽奢华的凉亭,凉亭前有片耗用两千劳力开凿挖掘出的碧水湖泊,占地一百零八亩,名唤映雪湖,凉亭取名看雪亭。湖水乃是活水,由引入王府的黄河与马背河积冲而成,湖东面专门开辟一处天然温泉,四时皆温,浴泉可以疗疾,亦可涤烦襟而释尘虑,被端朝元老誉为‘瑶池’。当年顾庭在王府内开挖河渠,引来朝廷无数清官士大夫们诟病,脾气火爆的晋北王直接扩渠为湖,搭建亭台楼榭,弹劾奏折如雪片般飞往皇帝案头,统统被赵晟压下,朝事时只轻描淡写以‘顾爱卿性情也’六字驳回。
顾徐行刚一坐下,两仪轩的大丫头扛着一根紫竹鱼竿,领了十几号院里正值豆蔻年华的丫鬟端着果盘、绣墩过来,行云流水一般把果盘摆在石桌上,顾徐行接过紫竹鱼竿,拾掇一下鱼钩便朝远处抛入湖中,抬起一条右腿搭在绣墩上停好,自有身段婀娜的美婢过来按摩揉捏、敲肩推背。
三年没过过几天好日子的世子殿下惬意地闭上双眼,往自己身边拍拍手,大丫头红藜心思玲珑,很温顺地搬了张绣墩坐在他身侧,顾徐行把右手递过去,红藜便伸出两只纤细小手为他轻轻按摩右手劳宫、少府、合谷三处穴位。
看雪亭上有一副楹联,用得乃是当朝鸿儒张怀素的狂草,笔势狂放不羁、不拘章法,由而今才华溢江南的弟弟顾江宁亲手写就,上联是‘西北低岸嘴,看云去云来,幻成今古’,下联‘北海叩亭阶,听潮生潮落,变尽沧桑’。到夏季涨潮时,在看雪亭可观潮起潮落、涛声拍岸,冬季覆雪漫天,在此点起寻常百姓挥霍不起的银骨炭,醅好红泥小火炉,更是个煮酒赏雪的好地方。
顾徐行悄然睁开一条缝,瞄了眼大丫头胸前盛世气象,被红藜瞥见,这位在骊靬手刃太守裴按不曾眨眼的女子竟两颊泛起一抹桃红,看着就惹人疼爱。
世子殿下嘀咕了一句头疼,继续眯上眼睛小憩,忽然手中华贵紫竹鱼竿一震,有鱼上钩,顾徐行噌地直起身子,用力一拉,竟没拉动,估摸着这回上钩的大家伙少说有几十斤重。看雪亭里给世子殿下敲肩敲背的丫鬟们也都叽叽喳喳激动起来,好像这鱼是她们钓来一样。
紫竹鱼竿被重力扯成弓形,世子殿下咬牙切齿道:“快来帮忙,今天本世子给你们烧鱼吃!”
话音落下,满亭子莺莺燕燕的漂亮丫鬟们一齐过来,跟世子殿下挤到一起,十几双温润小手与殿下一起握着紫竹鱼竿,香粉璧人胸前气象乱晃,顾徐行就愈发笑得合不拢嘴。
看雪亭里被王府管事命人搬去一张小火炉,顾徐行将那条四十斤重的肥硕鲤鱼架在炉子上来回翻烤,大丫头红藜帮着在一边撒盐和青椒,很快便有浓郁香气散发出来,春喜与春意两人,一人剥好蜜桔喂到世子殿下嘴里,另一人则用手帕为殿下擦拭热汗。九月天气虽已秋高气爽,但戳着一串鱼架火烤,还是很快便落了满头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