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端朝,不是所有宦官都可以被称作太监,更不是每名太监都有资格称作貂寺太监,太监以下还有少监、黄门、管事以及长随、答应这些底层宦官。
朝歌皇城,宣武门。
从宣武门往西,一路走去,穿掖幽门、长庆门、嘉肃门、银台门,共有九个坐北朝南的门户,依次经过掖幽庭、图画院、太医院、国史院,其中往南过长庚桥至御酒坊后墙一带有六十二个四合院结构朝西门户,号曰‘廊下家’。
廊下家总共住着数万宦官,他们大多身份卑微,都是长随、答应以及杂役之流,廊下家呈曲尺形长廊,将大内自然分割出一片小天地,门前大片地段种满了枣树林,那枣树已被无数串金黄色果实压弯了腰,枣子品种好,吃起来也甜脆异常,往年许多宦官都采摘枣子制酒卖到朝歌城里,号称‘廊下御酒’,非常好卖,令俸禄稀少的阉人们着实狠赚上一笔。
今日,廊下家的枣子还未成熟,便有不少人搬着梯子上树摘枣,显然都是打算抢先制酒卖钱,起初嗡嗡营营一片倒也相安无事,不知哪里起了争端发生口角,更有几处已然大打出手,阉人们喊骂连天。
此时,从廊下家的一个门里,走出了一个白发人,身穿平金绣箭衣、腰系白玉钩黑带,如同一只常年在宫中捕鼠的猫,看不清那张无须洁白面容上的表情。
白发太监走在小道上,另一只手下垂在袖,提了把普通的白毛拂尘,一头白发垂在肩头平金绣箭衣前,一双手修剪干净如女子的修长白指。说来也奇怪,这太监走到哪里,哪里的争端便不平自息了,而他自始至终一句话未说,但打架者皆恭敬垂首躬身而立,连骑在树上摘枣的人也溜下来,肃然听候吩咐。
他见纷争平息,即默然回转,但想了想,又觉得该说点什么,开口道:“既然命中注定十万兄弟一辈子要做奴才,住在廊下家更是奴才的奴才,这还不够可怜吗?同时命中又注定,我们十万兄弟要断子绝孙,沦落此种境地,还不知互相怜惜,对手足拳脚相向,当真不配为人了!”
听闻此言,所有宦官无人敢反驳,战战兢兢跪倒在地。
按照宫中规定,皇城诸门一到天黑必须关闭,日出之前不得擅开,而出入宫多要经由内东门,勾当东内门掌宫禁人、物出入,对宦官来说,是极重要的职位。寻常人要想夜开宫门,需要持有墨敕鱼符,由持符人写下时间、详细事由、需要开启的城门、人数以及身份,送至中书门下,自监门大将军以下守门的相关人员阅后报官家御批,才能请掌管城门钥匙的宦官届时前来,燃炬火仔细验明鱼符确保无误后才能将门打开,不依式律放人出入,轻者流放、重者处死。太监这个世人眼中云遮雾绕的下贱行当,却有着比常人更多的规矩与讲究,曾经有名得木匠皇帝赵晟隆恩宠悌的司礼监大太监,因为擅开宫门,被这位白发太监命人廷杖打死,对于这等骇人听闻的事情,官家也只是一笑置之,以‘韩伴亦为寡人计’堵上了悠悠众口。
这位以铁血手腕整治后宫的白发太监,卧薪尝胆十年做到内臣极致的,便是人称貂寺大太监的九千岁——韩京貂。
出廊下家后,再往西过皇仪门,经垂拱门入内宫,经过垂拱殿与福宁殿,韩京貂抵达皇贵妃魏氏所居的柔仪殿。
柔仪殿院内摆着一张桌子,衣冠服侍稍次张皇后却又在细微处逾距的魏贵妃与皇帝分别立于两旁,桌上摆着一段船型雕刻物,以及斧头、锯子、锤子、雕刻刀等工具,赵晟与贵妃全神贯注地雕刻着,在两人身后,还有一名幼年便入宫的年轻起居郎也拿着雕刻刀学着雕刻。
这名年轻太监身世清白,出身自二十四衙门中的御马监,师父是御马监的提督太监刘熺,掌管内廷六千五百余精锐龙骧军。被师父取名童贯的年轻太监与赵晟从小并肩长大,朝夕相处,与人为善,性子温和,很是得赵晟喜欢,除了地位与韩京貂有云泥之别,已是后宫公认最炙手可热的皇帝近侍。
赵晟与宠妃聚精会神一刀一刀刻着,童贯在旁边不时帮忙递送工具,看得出来,他们的关系非常亲密,此刻静静站在不远处,曾亲手扶天子登基不惜屠戮十几位皇子的大太监,目光有些浑浊起来。
不知何时,宫殿角落的阴影里悄无声息走出一位身着大红色锦袍的佩刀管事,面容枯槁,仿佛一阵风就会将骨头吹散掉,但此刻疾行步伐沉稳,呼吸吐纳之间自有大道规律,佩刀管事正是大内左供奉段睿安,十几年来少有的几位能有资格与韩京貂并肩行走宫廷的大太监之一。
段睿安轻轻瞥了眼正用心雕刻大船的皇帝,对韩京貂说:“吕青塘来了。”
这话说完,十几年喜怒不曾形于色的大太监脸色忽变,袖中拂尘无风自动,如一根根钢针垂直拔起,韩京貂强压下心中惊涛骇浪,问道:“他在哪儿?”
左供奉段睿安摇头:“右供奉宇文洪都不在宫中,仅凭你我二人,加上宫里豢养的那些江湖鹰犬,即便你已摸到圣人门槛,也不好阻拦那剑神。御马监刘熺已经调兵封锁皇宫,京城十六卫也已朝皇宫增援过来。”
韩京貂抬头一叹:“怕是来不及了。”
只见柔仪殿殿脊上,盘膝躺着个邋遢背剑老头,老头拎着破酒壶,醉笑吟诗:“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山不来就我,我不去就山……”
赵晟跟魏贵妃皆是吓了一跳,起居郎童贯见殿顶有人,立即挺身拦在帝妃身前,指着老头怒斥:“大胆,敢在宫廷放肆,是不想活了罢!”
韩京貂冷嗤一声,吓得年轻太监赶紧缩回手,他对身后左供奉道:“段睿安,你护送陛下离开,由我拦他一时半刻。”
段睿安正要离开,负剑老头飘然落下,脚踩在柔仪殿软草编织的坪上,仔仔细细打量了赵晟一眼,说道:“二十年未见,可还记得老夫?”
魏贵妃虽不知老头什么来路,但能只身闯入皇宫大内,想来也不是寻常人,当下躲在皇帝身后,听见赵晟微微咦了声:“剑神叔叔?”
负剑闯禁宫者,正是吕青塘。
吕青塘丢掉酒壶,擦擦嘴角笑道:“小皇帝记性不错,既是如此,二十年前老夫答应了的事,今日便教你一式。”
“陛下小心!”
眼见吕青塘将背上的剑布慢慢撕开,取出一柄布满铁锈的破剑,左供奉段睿安顾不得其他,双手拿捏成爪,身形急掠而来。
吕青塘轻弹剑身,拍去段睿安的一爪,第二爪也被他飘忽摇摆的身形躲去,最后一爪,止步于一品太玄境多年的王朝大供奉怒然起手,将自身气机层层拔高,双爪出袖如龙,竟刮起一道狂暴罡风,以携雷带风之势轰向那位成名已久的剑神。
吕青塘轻巧抬指,捏出剑印,行御剑诀,布满铁锈的破剑突然破空而去,掠出一道惊艳长虹,拨开层层云翳消失不见。
十停间隙后,天空云层似被浩浩剑气牵扯,缓缓游走于皇宫之顶,遮天蔽日掩住大日,隐约有雷暴劈闪,天色瞬间由晴转阴。
段睿安急急收回攻势,猛然抬头望去,只见一道巨大黑影从天而降,刚猛至极带动三千雷霆,那柄破剑去而复返,剑锋直指自己。
段睿安复抬双掌,起手撼昆仑,刹那间风起如潮,罡气似狂澜,击向从天而降的铁锈破剑。
破剑被阻拦于段睿安身体三尺之外,破剑亦有三尺长,如铁矛击盾,火星铿锵,吕青塘神情淡然,而那位王朝内论心狠手辣仅次于韩京貂的大太监已然额头冒汗,身上大红锦袍噼啪作响,自袖口寸寸往下撕裂。
韩京貂暗示皇帝立即离开,不曾想向来事事顺意自己的赵晟今日竟不肯走,嘴里喃喃道:“叔叔还未教我剑招。”
童纶已经带着魏贵妃落荒而逃。
只见悬止于左供奉头顶的那柄破剑剑身极快极轻微震颤着,然后有一截铁屑落下,破剑的表面出现了一丝裂痕,随后渐渐扩大。
随着碎屑不断像泥土般撒在段睿安头顶,厚重而难看的陈年铁锈不断剥落,露出明亮而又好看的剑身。
远处的韩京貂不动声色来到赵晟身前,看着空中那道剑,感受着其间传来的锋锐与剑意,如同寂灭许久的洪荒猛兽再次苏醒,喃喃一句:“吴钩悲衅子,埋首葬松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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