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咏絮虽然知道姑母天赋极高,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却一向以为姑母是个睿智的江湖侠女,全没想到姑母年少时也有这般荒唐轻狂的往事,不由地好奇心起,追问起细节:“尊师与我姑母当年如何偶遇?又如何起了争斗?”
白望春微笑道:“家师除了武学之外,最喜棋艺,那时正在天山上与人手谈,令姑母路过,在一旁观看。家师武功虽好,却是个臭棋篓子,令姑母聪敏过人,棋艺精湛,忍不住出声指点。家师当年颇沉不住气,与她吵嘴,又吵不过,便要比试武艺。谁知两人在天山上打了三天三夜,竟打成平手,因此相交,竟成了朋友。两人下了山又一起喝酒,比起酒量却是家师赢了。家师年少成名,少有知音,酒气上涌,也曾想求娶令姑母,令姑母当时尚未醉倒,哈哈大笑,让家师何时棋盘上赢她半子,再提此事。家师也就一笑而过,再未提及此事。后来二人分别,再未相见。”
陆咏絮记忆中姑母一直是可亲可敬的长辈,乍听人叙述起她年轻时的意气轻狂,那睥睨天下豪杰,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势,着实令人心折神往。当下三人也不再言语,背靠大树围着火堆休息,准备天亮后便启程西行。
及至半夜里,突然听见蒋婷一声惊呼,陆咏絮和白望春连忙睁眼看去,原来蒋婷手臂伤口未愈,不知何时血气引来了两只幼豹,正在舔舐她手臂伤口。虽是幼豹,毕竟舌有倒刺,触及伤口,难免疼痛。陆咏絮和白望春尚未及将那幼豹赶走,只见蒋婷腾地站起,连踢两脚,一脚一只,那两只幼豹被踢得腾空飞起,落地时已口吐鲜血而死。那两只幼豹身形尚小,毛色还是白色,虽是猛兽,到底也未咬伤人,陆咏絮心下有些不忍,便去寻了些树枝,与白望春一同挖了个坑将两只幼豹埋了。
蒋婷见他两忙碌,在一旁又冷哼一声,道:“猛兽嗜血,长大不知要害多少乡下村人,早些弄死,免它害人,何必如此装腔作势。”
崆峒派是道家门派,崇尚道法自然,白望春虽未出家,耳濡目染,心中对自然万物都有一份善意,闻听蒋婷此话,不由地厌恶她毫无怜悯之心,不欲与她多言,只问她:“令师兄还在那边不远处,蒋姑娘便任由他曝尸荒野吗?你右手虽伤,左手好歹可以行动,何不将他葬了,也是师兄妹一场的情谊。”
蒋婷不屑道:“敝派自会有人来处置,不劳阁下费心。”见她如此冷漠,白望春也不愿再说。陆咏絮心中极恨泰山派恶毒,连看何康一眼也不屑,更不欲管这闲事。
待埋好这两只幼豹,天已微微亮了。白望春突然嘘了一声,一脚踢灭火堆,白陆二人手持佩剑,蒋婷也站起四处观望,三人各自戒备。突然不知从何处一股劲风吹来,一个庞然大物扑向蒋婷,幸亏她早有防备,顺着来势向后翻了个跟斗,同时劲续双足,扎扎实实踢了那庞然大物一脚。那东西吃痛,嗷呜一声,一扑不中,落在远处,三人借着微弱的天光,这才看清那庞然大物竟是一只身形巨大的成年花豹。
那花豹身形长度约有一人高,通体是黄灿灿的皮毛,上面有许多黑斑,双目有神,牙齿锐利,令人生畏。它应是刚刚两只幼豹的母亲,幼豹惨死,此刻来复仇来了。
此时那花豹又伏低身子,口中呼哧,直视着蒋婷,旋即又飞身扑来。蒋婷无力使铁索应对,只有腿脚还能使出一些功夫,见花豹扑来,也飞身而上,又是一脚揣在母豹腹部,同时借力向后翻了个跟头,落在丈许之外。那花豹吃她一脚,虽重重砸落在地,到底皮糙肉厚,又立刻翻身而起,伏低前爪,又飞身扑来,如此两三次。
那花豹许是看到了蒋婷踢死幼豹、白陆二人埋葬幼豹的过程,竟不理会白陆二人,一心只想扑杀蒋婷。此时花豹到底奈何蒋婷不得,可是蒋婷虽然每每踢中花豹,到底也难以伤它。那花豹行动敏捷,在野兽中数一数二,又会上树,蒋婷除了与它僵持,竟也无办法逃开。白陆二人虽厌恶蒋婷,却要留她一命带去峨眉,可是手持利剑几度欲攻上相救,都被那母豹躲开。
白望春常年在西北生活,见过不少猛兽,还曾驯服过野牦牛,心下毕竟不惧,收起佩剑,大喝一声“蒋姑娘让开”,腾身而上,花豹也飞起应对,却被白望春一脚踏在额头。白望春借力一个转身,便稳稳骑坐在花豹身上,随花豹一起落地。那花豹见势,不断地腾跃翻转,想将白望春甩下。白望春使出在西北驯服野兽的身法,始终稳稳地趴伏在花豹背上。那花豹四处腾跃,直冲得陆蒋二人不断飞身躲避。白望春在花豹背上,竟还能有余力叫出声来,让陆蒋二人躲开,陆咏絮不由地心下好生佩服。
正当白望春伏在花豹背上、陆咏絮四处飞身躲避之时,那蒋婷见机突然向四周树林深处逃去。她腿上功夫甚好,天色又未大亮,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陆咏絮回神察觉,正要追去,白望春担心周围有泰山派的人接应蒋婷,陆咏絮独自追去实在冒险,何况蒋婷腿脚未伤,又被她占了先机,眼见着难以追上,便伏在花豹背上大叫:“陆姑娘别去!”陆咏絮心中实在不愿就此放过蒋婷,可是白望春还伏在花豹身上祸福难料,不能就此把他扔下,只能暂时任由蒋婷逃走,以后再作打算。那母豹见蒋婷逃走,越发狂躁,不断跳跃翻转,动作比先前更加猛烈,想将白望春甩下。此时白望春只能勉力保持不被甩落,也无余力自己跃下,势必只能将母豹彻底降服才能罢休。
天渐渐大亮,陆咏絮只见这白望春一袭白衣,骑坐在花豹背上,虽然狼狈,毕竟年少英俊,那花豹通体金灿,夹杂黑点,在这绿林之中,一人一豹甚是好看。
那花豹动作渐缓,终于停下,白望春拍拍花豹的头,一跃而下,向陆咏絮笑道:“总算叫它认栽了。”
陆咏絮平生第一次见人驯兽,实是大开眼界,赞道:“白公子驯兽神技令人叹服。”
白望春道:“这花豹毕竟野性难驯,我也殊无把握将它完全驯服而为我所用,不过暂且能威慑一番,将它唬住。陆姑娘可靠近观赏,它应当不会再伤害你我二人了。”陆咏絮大喜,慢慢靠近,只见那豹头大得吓人,双目神威凛凛,果然不是俗物。
此时天已大亮,二人经此一役,着实饿了,去附近寻来泉水,拿出干粮吃了。那母豹此时在白陆二人埋葬两只幼豹的小土堆边,低头不断蹭着地上泥土,喉中呼哧呜咽。
陆咏絮见那母豹舐犊之情,想到自己襁褓中母亲便病逝了,不由地心中黯然。白望春察言观色,道:“陆姑娘离家已有一段时日,是想念家人了吗?”
陆咏絮性格敏感要强,不喜示弱,因而并不答话,只是微笑沉默。白望春缓缓开口道:“我年幼时便被父母寄养在崆峒派,这么多年来难得见面。父亲有难言的苦衷,连姓氏也不叫我随他,虽然血脉亲情不断,毕竟十分生疏。”
陆咏絮闻言十分惊讶,抬头望去,竟在白望春眼里看到与自己一般的孤单无依之感,欲待开口,却不知说什么,便只向他温和微笑,以示理解和安慰。此时在这林中寂寥无人,偶尔有几声啭啭鸟鸣,和一旁母豹的呜咽之声,两人竟生出一丝相依为命之感,良久无言。
这时突然从四周树林里冒出一只脏兮兮的小花猫,也不惧怕那母豹,慢慢挨过去,便在那母豹身下喝起奶来。那小花猫身量瘦小,看来是饥饿已久。那母豹非但不恼,反而后腿坐下,舔舐起那小花猫来,想来是猝然丧子,将母爱都移注在这小花猫身上。
白陆二人看着这番温馨景象,不由地微笑。过了一会儿,那小花猫吃饱喝足,便四处走动,陆咏絮见它可爱,心中爱怜,将它抱起,去附近山泉处清洗,那母豹竟然一路依依相随。陆咏絮为这小猫清洗完毕,怕它身上潮湿,又沾到林中落叶泥土,随手便将它放在母豹背上,母豹竟怡然自得,驮着小猫跟着陆咏絮。
陆咏絮失了马匹,只能与白望春步行向西,打算先到附近市镇上采购马匹。一路上少有人烟,那小花猫和母豹互相打闹,竟然一直相随,有时溜去树林中,二人以为它们已然离去,谁知不多时又突然出现。
白望春笑道:“这小猫和母豹是吃定咱俩了。陆姑娘不如为它们取个名字吧。”
陆咏絮微一沉吟,笑道:“这名字不用我取,诗文里竟早有现成的。这母豹便叫做赤豹,这小花猫便叫做文狸,白公子以为如何?”这赤豹和文狸出自屈原的《山鬼》一诗,原句是“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白望春又惊又喜:“陆姑娘也读屈子之诗?”
陆咏絮笑道:“姑母最欣赏屈子拳拳爱国之心,又赞他文采斐然,我年幼时常教我读他的诗作。”
白望春闻言大喜,如遇知音,神采飞扬,道:“屈子赤子之心,虽九死而不悔。读他诗作,只觉得他是古往今来第一天真纯洁之人,如同玉兰一样可爱无暇,令人神往。”
陆咏絮笑道:“姑母也曾说过类似之语,她若在世,必以你为知音。”
两人一路相伴说笑,颇为畅快。一路上树林渐渐稀疏,开始有了人烟。赤豹进了树林便不见踪影,只有文狸依旧跟随,二人一猫,到了附近市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