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二字究竟是什么,是生,是杀,是生杀与共,是欲望满身?
南一立在当阳楼前,生平第一次感到了一股近乎绝望的疲惫,他看着楼前一队队走过的车马,车马上都挂着“南”字——南家镖镖局的标识。
而他身为南家镖局少主,第一次觉得痛苦,一股万众付与我,我难独撑的孤苦。
南家镖局当家的南堕冷,也就是南一的爹,已经病重了。
只是怕江湖上那些对家和歹人趁虚而入,南一才封锁老爹病重的消息。
无论如何,不能把消息传出去,自己身为南家的继承人,南家镖局的嫡长子,本该早早接过大旗,可惜的是,自己为老爹从前的对头算计,一身功夫丢了七七八八,筋脉受损不说,还被算计得名声尽毁,如今莫说扛起南家大旗,便是独自检点镖局账簿,也觉得力不从心。
没由来的,账簿看不下去,剑谱看不下去,刀法看不下去,外头更是敌人环伺,一旦自己有所异动,便会引起不小风浪。
哎!
南一叹息声如秋风落叶,丫鬟碧珍走来,扶过他的手臂,轻声道:“大少爷,南蛱镖局传信来了,说,给老爷看病诊脉的医门圣手韦三针在经过碧云镇的路上失踪了,碧云镇是一向仇视我们南家镖局的轩睿宗的地界,难保,不是他们劫走了韦三针,万一韦三针嘴巴不牢靠,泄露了老爷病重的机密,那些想让我们押镖的江湖人,一定会立刻转而光顾楚浴镖局,大少爷,要不要早做打算。”
枯黄银杏叶从身侧轻飘飘坠落,南一缓缓抬头,只觉思绪纷乱,蹙眉分析:“咱们现在,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安稳的。越乱做部署,越被人看出猫腻不要自乱阵脚!我南家镖局如今是江湖上最大的镖局,下面那些老二老三的镖局都巴望着我们快快倒下,他们好对咱们下手!都想趁我爹出事,来啃我们南家镖局的肥肉,倒是会做想!哼,韦三针的为人我不清楚,但他是医门指派来的,他若是泄露风声,就代表了医门已经倾向别的镖局了。三度金针射人亡,血珠未落气先绝。他韦三针的三度金针名扬江湖,岂会轻易被楚浴镖局劫走?必是暗中送消息去了。如今事态艰险,你嘱咐下去,统统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凡在外押镖的,都要小心,别被其他镖局盯上,抢走货物,砸了名声,最近若有人上门求押镖,能回绝的都回绝,咱们旗下各个堂口分舵镖局的副主事纷纷去匪世堂,听候老爷子发话。”
碧珍杏眸微眯,桃花粉面上闪现一丝无奈,“少爷,不是奴婢说不好听的话。而是,如今下面人心思动,不知谁走漏了消息,说老爷不大好了,如今好几个分舵的掌事,押镖人,拳手统统离职了,有的投靠了楚浴镖局,有的投靠了风居镖局。还有的出去自创镖局了。那几个镖局现在广收我们镖局的人,为的就是让我们镖局无人。”
“想让我南家镖局变成空壳子?”南一冷笑一声,“好算计!只是我们南家镖局也不是软柿子!我南家镖局仅仅押镖师便已有数千不止,他们要吞我们的人,也得有那个胃口!我估计他们还不知道老爷子病重的消息,他们若知道了,就不会暗戳戳地抢人了,而是直接打进我们镖局了,他们是在试探,想靠挖人试探老爷子如今的状态,都是一群歹毒的人精。不必去管!我这就去匪世堂看老爷子去。告诉下面人,我南一在一天,南家镖局便存活一天,往日如何待他们,往后依然如何,我南家镖局不会衰败,都给我收收心,别想着脚踩两只船,弄得里外不是人。”
“哎!奴婢知道了。”
南一点点头,转身下楼,在两大护法拳师的跟随下,驾马去了匪世堂。
匪世堂内,庭院之中东西北两面墙壁上共悬挂着十八柄银白软剑。
软剑刃薄银亮,墙壁有三人之高。
大门紧闭,风进不来,若风吹入,则是十八柄软剑一齐发出细森森的龙吟。
声音又细又软又锐,似银丝线穿过银针。
悦耳动听,不绝如缕。
南一幼时最喜听剑鸣,立在匪世堂内,大开柴门,清风涌入,剑鸣一声迭一声,细吟吟,一丝一缕如同波浪,汇成轻涛,前赴后继,在天风之中,吹出刀剑之音,立在堂内,涌入耳中,整个人的血脉里,都张扬着剑气。
南一就是在那时,开始向往江湖与刀剑。
可惜了了,八岁上天门关学武,拜师梵净堂,求艺天伊教,习得一身好武艺,却被楚浴镖局栽赃侮辱剑宗幼女,污名之下,被剑宗误寻仇,废了一身武艺十之八九,伤了筋脉太多,如今多病多伤,对剑谱刀法过目不忘,却落得个不能学武的下场。
要这悟性有何用!
“都是命啊,都是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当初我不该杀害楚浴镖局的副掌门啊!”
南堕冷一声叹息,声气过剑刃,剑刃不动分毫,却发出一丝丝轻吟,如同阳光在风声中散逸,又软又松散又多。
好剑是好剑,可惜了了,主子拿不起剑了!
南堕冷倒剪双手,眸中划过一丝不甘。
“叩叩”门外传来两声轻叩,不等门后人答应,南一便推开柴门,风随人而入,风行过剑身,十八柄剑依次轻吟。
随从二拳师将柴门关上。
剑吟声入耳,南一忍不住眼眶红了红,立在南堕冷身前,低头道:“爹,我来了。”
南堕冷低头看他,见他红着眼睛,忍不住呵道:“垂头丧气做什么!没的让人笑话!”
风已住,剑吟声未绝。
南一摇头:“外头不大好。下面人心浮动。养了一群朝三暮四的东西。”
南堕冷轻呵一声:“人谁不是这样,走江湖的,不就是刀头舔血,求个财么。南家垮了,他们没必要死守着。”
剑吟声缕缕消逝,南一于安静无声的庭院中沉默。
南堕冷转身,伸出二指,指着墙上挂着的银铁软剑,问道:“被剑宗废了武功,从玉阳门被抬回来之后的两天,你立在这庭院里,说了什么?记不记得了?”
南一点头,“记得。”
玉阳关内,被剑宗十二剑一齐废了武功,回来之后,丫鬟碧珍扶着他,立在庭院之中,他叹气,低头将耳朵靠近凉冰冰薄兮兮的银剑“雪鉴”的剑刃上,气息过剑,剑吟传入耳中,“嘶~嘶~”一声,尖细薄长软,明明是一阵剑鸣,却可以在空气中散作千丝万缕,缠绕江湖弟子的心魂。
再没有哪种武器,可以发出这样柔软又锐利的声音。
那时,他筋脉才回复,手还不能抬,倚在碧珍肩头,他叹息:“可惜了,天门关内,雪鉴承天的冠世一剑,我再也使不出来了。”
“雪鉴承天,我再也使不出来了。”南一叹息。
南堕冷道:“哼,世间剑法千千万,非得是雪鉴承天,才算得上是冠世一剑么?多年前,你立在这里叹气,说你再也使不出剑法,我不希望,多年后,你再立在这里,说这江湖再也没有南家镖局!”
这悲怒一声,令南一大感震惊。
“爹!何至于此!”南一其实心中清楚,再不作为,再不想法子,只要老头子一死,整个江湖便会瓜分了南家镖局。
原因无他,楚浴镖局与南家是明面上撕破脸的死敌,剑宗认定了自己侮辱了剑宗庶女,若非看在南堕冷在江湖上的能耐,早已剐了自己,绝非废武功这样简单。
剩下的江湖臭鱼烂虾,也恨不得跟在后头分一杯羹,那些武林世家不会插手这些纷争,只会作壁上观!
一旦老头子去了,自己接旗的南家镖局便会被对头们瓜分算计。
“当初,为了让南家镖局站稳脚跟,缺少银两之际,你爹我,向朝廷求助,借了朝廷旗下三大钱庄的钱,后来加倍返还。因为这件事,江湖盟主觉得我吃着江湖的,却勾搭着朝堂的。他早想对我动手,因为我铁砂掌出名,又是玉音宗宗主的徒弟,门下有不少江湖人效命,在江湖上有些背景,所以不敢动我。前年,玉音宗宗主,我师傅他死了。今年我又病重,他们江湖人没有多少顾忌了,保不准江湖盟主会跟其余镖局联合来害我等。你,怕不怕?”
南一看着南堕冷,这个顶天立地一手创立南家镖局的男子,深邃的双眼中已有些许泪水,南一看了看这座匪世堂,再看看墙壁上十八柄银剑,再想想南家镖局旗下的百座分镖局,想想那些人喊自己小公子,小少爷,喊自己未来老爷,想想自己意气风发时,在南家镖局的千人堂会上,许诺来日将镖局做大,给这些江湖人一个好饭碗,他就坚心摇头:“莫说他是江湖盟主,便是整座江湖我也不怕。我这一生浪荡轻浮,率意而为,但在南家祖宗灵前,对天发誓,要做大南家镖局,便必然不会食言。”
南老头子点头:“好。你既然有这股心气,爹就敢给你指条明路。”
“明路?”
南老头子点头:“不错,朝廷可以倚靠。天门关,你的师门,暂时不要去,去了,便露怯了。去武僧堂,太子如今在武僧堂拜佛,你去递个消息,说江湖不能被江湖人彻底揽住,走镖的也不能只是江湖人,否则日后朝廷在江湖上没处下脚。再去会会水月禅师,若咱们南家镖局命不该绝,水月禅院会教你习武,一种纵然伤毁筋脉,也可以练的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