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乞巧节,宫中的宫女都做了香包,或是送给对食,或是留在身旁。
沈西棠在很小的时候曾经看过照顾自己的奶娘做香包,每一年的乞巧节奶娘都会早早地准备好缝制香包的针线和要缝进的香料,有一年更是提前一个月就去采花,晾干,制香。
奶娘说,女子成年后做的香包应当送给自己最心爱的人,这是陈国的风俗。
沈西棠这一天也早早地起来随着宫女们做香包,内置的香料是她早在仲春时节就采好晾干的花,尽管香气已不如当初浓郁,淡淡的气味却很是好闻。
她跟着宫女们一针一线地将锦布缝好,兴许是觉得单调,她又自作主张地在香包上缝了一朵奇丑无比的海棠。
收针后便有胆子大的宫女问她准备把香包送给谁,她没有说话,脑海里却浮起了宋玉安那日温和的微笑。
乞巧节这天,朝中给官员们休了假,她见不到宋玉安。
但是,想把自己及笄后做的第一个香包送给宋玉安的急切心情迫使她堂堂一个大陈皇帝,翻了墙。
虽然宋玉安的行宫与拙政园仅有一墙之隔,但沈西棠还是翻的吃力,落脚时还摔了个跟头,弄得一身灰。
不过为了见宋玉安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尤其是在她发现宋玉安也喜欢自己以后,她的理智被感情压制得死死的。
今天,她不仅是来送荷包的,更是来捅破他们之间那层窗户纸的。
她迫切地想让宋玉安知道她的心意,她也决定好如果宋玉安愿意和她在一起,她就算冒着得罪卫家的风险也要取消那纸婚约。
沈西棠拍拍身上的灰,猫进了后院。
今天是乞巧节,丞相府的婢女似乎都放了假,偌大个府邸只有几个无聊的小厮聚在一起聊天。
沈西棠找了好半天才找到宋玉安住的厢房,里面却没有人。
后院没有人,前院也没有人,东厢房没有人,西厢房也没有人,连茅厕都没有人。
沈西棠抱着最后的希望来到书房,发现里面还是没有人。
她黯然地坐在太师椅上,心想宋玉安究竟去哪了,又想到近日里传言他与李太傅的女儿李鸢走的很近,心里一阵一阵地泛酸。
她丧气地低下头,忽然,看见书桌上摆着一幅画卷。
那画上半部分是卷着的,故只露出了人物的下半身。
那是几笔水墨勾勒的裙摆,并未着色,看起来像是画中的女子身着素衣。
女子的腰间飘着一根流苏系带,系带尾端画有一朵小小的海棠。
沈西棠的脸蹭的一下就红了。
她与宋玉安第一次相见,她就是身着素衣丧服。
虽然当时她没有系画中的那条流苏腰带,但是上面的海棠花纹算不算她名字的象征呢?
原来他已经喜欢自己到这种地步了么?
沈西棠心里扑通扑通地跳着,整个人欢喜得快要跳起来了。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一阵说话声向书房这边靠近,吓得她赶紧躲在书柜后面。
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又听“砰”的一声,门关了,紧接着传来两人的谈话声。
“丞相大人”
是女人的声音。
沈西棠顿时一个激灵,赶忙竖着耳朵听。
“这是我亲手缝制的香囊。”
像是急于得到褒奖,那女声补充道:“这其中的香料是我一个月前亲手去龙云山上采的茉莉,放在香石上晾了整整七天,待到所有的花瓣都充分吸收了香石的香气才研磨成底料装入袋中。这香袋也是我从西域进贡的魔绫锦上裁下制成的,里面还装有癸紫国的天然玉石,冬暖夏天,有安神养晦之效。”
“鸢姑娘有心了。”宋玉安笑道。
沈西棠面色一白,摸了摸自己做的香囊,忽然觉得刺手无比。
原来,他今天不在丞相府,是去陪李鸢了么?
“我很喜欢。”
沈西棠觉得自己快哭出来了。
这人,怎么能一边喜欢着她一边又接受其他女人送的香囊呢?他难道不知道在陈国男子接受女子赠送的香囊代表愿与她私定终身吗?
“但,恕玉安不能接受。”
沈西棠刚刚要流出的眼泪瞬间收了回去。
“为什么?”李鸢难以置信地问。
“玉安已有心上人,玉安曾发誓非她不娶。”
“可是我从未听说过丞相大人与谁有过婚约?”
“只是因为我们还未定亲。”
沈西棠整个人呆住了,一阵飘飘然的欢喜从脚尖一直冒到头顶,她的魂都快从天灵盖上飘出来了。
他他原来他心里还是有我的。
沈西棠娇羞无比地攥着裙角,继续听二人对话。
李鸢黯然:“是小女冒犯了。那家父托我来取的东西”
“就在书柜后面,鸢姑娘稍等。”
说着,宋玉安走向书柜。
彼时沈西棠正娇羞着,未料到他会突然过来,故宋玉安一走近书柜,就看到沈西棠一个人在那里盯着地板傻笑。
沈西棠听到动静了,抬头一看,正好和宋玉安来了个对视,吓得她差点叫了出来。
而宋玉安则是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绕过书柜,从沈西棠旁边的箱子里取出一个匣子,抱着匣子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全程视沈西棠为空气。
“这便是李大人寄存在此处的东西,鸢姑娘,玉安还有政务要处理,就恕不相送了,你出了门会有小厮送你回李府。”
“那,有劳丞相大人了。”
说罢,只听一声关门声响,李鸢似乎就这样离开了。
“皇上”宋玉安关上门舒了口气,神情恢复了严肃。
沈西棠从书柜后面走了出来,手上攥着荷包,虽然没什么表情,看他的眼神里有说不出的甜蜜。
“皇上今日便装到访微臣府中,是有什么紧急的事吗?”
看着沈西棠身上脏兮兮的宫女装,宋玉安问道。
沈西棠低头看了眼自己因翻墙弄脏了的衣服,面色一窘,继而恢复冷淡。
她指甲深掐入手心,另一只手抬起,张开手掌:“给。”
藕色的香囊已经被她揉皱了,上面的海棠花纹歪来倒去显得更丑了。
宋玉安盯着沈西棠手中的香囊了一会儿,又抬起头看着她。
“皇上,你知道送男子香囊代表什么意思吗?”
“愿与他私定终身。”沈西棠淡淡道。
尽管她极力压制,但还是紧张得发抖。
宋玉安深深地看着他,眼里是化不开的寒雾:“在皇上眼里,微臣于皇上而言是什么?”
“孤的臣子,孤的老师。”
沈西棠紧咬住嘴唇,像是刻意与他作对般,倔强地回应着他咄咄逼人的眼神。
她不知道的,她的眼神里流露出连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恐惧和不确定。
宋玉安抿着唇,没有说话,一时间,书房里的气氛压抑得可怕。
这让沈西棠想起来他第一次对自己生气的样子,也是这样,一句话也不说,但眼神却是凌厉得像要把她吞了一般。
她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身上的汗顷刻间滚了出来。
这时她才发现,原来她是那么怕他,怕他像平日一样严厉地训斥她,更怕他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否定她。
她就像一个卑微的乞丐,捧着自己的一颗真心诚惶诚恐地乞求着上苍,希望他能多给她些赏赐。
“皇上可知,在微臣眼里,皇上于微臣而言是什么?”他突然轻笑,紧紧地盯着她。
沈西棠突然惊恐到了极点,吓得几乎快要落荒而逃。
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到,她是错的。
她所有的猜测都是错的。
他看她的眼神里充满着怜悯,就像天上的神明看着凡间落难的信徒,那样悲悯的眼神让她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这时她才想起,她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
两年的时间过去了,他看她的眼神一点都没有改变。
在他眼里,自己还是那个大雨里弱小无助的小孩,兴许,他从来都没有把她当成一个真正的女人对待。
让她猜猜,他肯定会说,微臣一直把皇上当成微臣的妹妹,微臣的学生,微臣答应过先帝要好好照顾的人。
然后呢?倘若他有足够的耐心,他会教育她,说她还小,还不懂感情是什么倘若他言辞激烈点,就会说他是她的老师,师生相恋有悖人伦,让她趁早打消这个想法。
无论是哪种,都是她不愿意面对的局面。
沈西棠酝酿了很久的告白在这一刻崩析分离,她强忍着眼泪道:“孤知道了,孤不想听。”
说着,沈西棠快步走到门口,想要离开。
“皇上。”宋玉安叫住了她。
“皇上是一国之君,皇上不应该有软肋。”他提醒道。
沈西棠脚步一顿,忽然回头,露出一个凄凉的笑:“那如果孤说,孤的软肋是你呢?”
他恭敬地朝她行了一礼:“臣愿以死除之。”
“宋大人还真是位千古贤臣。”她讽刺一笑,推开门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