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月后,言清秋再次来到了不死山脚下。山势依然,绿意依旧,不同的是清秋沧海桑田的心境。
这次的清秋没有了枣红马,也没有找到上一次可以通往半山腰的山洞。她此时已然蓬头垢面,浑身恶臭,更甚她从这里离开时。
清秋抬头看它,然后找出一处较缓的地形,她要从这条路翻过这座山头。
愈是向上走,林木愈密,野草于盛。
密林里多的是吸食鲜血的蚊虫,一旦闻到有活人的气味,纷纷来到清秋身边纠缠着。清秋俯仰所见都是一张张洁白晶莹的蛛网,有的上面还有一小堆昆虫的残肢,只是蛛网的主人却不见了踪影。
清秋一往无前,对这些长相怪异的小东西丝毫不畏惧。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真是极大地锻炼了她的心智。
这次还未爬上半山腰,她就看到黎湛出现在山上的不远处,她都没有发现他是怎么走近的。
黎湛的衣服上也沾了不少脏东西,正一脸错愕地盯着她,仿佛她才是这林中百闻不如一见的怪物。
“你,怎么这么快就找到我了?”清秋太久不说话,发觉自己愈发笨嘴笨舌,但是看到他时的难以置信还是表达出来了。
“是山里的云雀,它们看见你了,就与我报信。”黎湛讷讷地对她解释,“可是,你不是回家去了吗?”
黎湛还记得她当时说过三个月后就是婚期,婚期不可误,所以她才片刻不停留地赶着回去的。
“我……回不去了。”清秋站在原地,鼻子发酸,但是眼里干涩,她稍微垂下头,不愿意人觉察出她的异样,一边故作轻松地接着说:“啊,我想故地重游,顺便来看看你……”还在说话间,那滚烫的水泽便争先恐后地夺眶而出,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再也止不住了。
黎湛自觉越发见不得人啜泣呜咽,泪流成河,立即心肠一软,便由他带着把清秋带回了不死山。
在黎湛的住处,没有扰人的飞虫,也没有需要时刻提防的危险陷阱,清秋在这里把这月余以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一一说给他听。
原来,清秋计算的时日果然出现了误差,待到她回到城里时,其实距离言国公带着他们出外踏青已过去了十日之久,就在她失踪的十日里,朝云国发生了一件举国震惊的大事。
骑着枣红马走在回家的路上,自从进了城,清秋就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只言片语,但他们在说起那件事时显然十分避讳,所以清秋也听得一知半解,不知全貌。
待到她回到国公府前,眼前的一幕让不安袭上心头:门前的侍卫撤掉了,府门紧闭,地上散乱地丢着各种物件,最多的是古籍的残页。
清秋拐到府邸的其它偏门,无一不是紧闭的,她又蹬上高墙,看见府里也是空无一人的,从前穿梭行走的仆人不知所踪,爹娘兄弟也不在府里。
这时清秋回想起城中人所说的那些话,原来他们说的是言国公,说的是他们国公府。
十日前皇家春猎,到场的不是皇亲国戚,就是朝中新贵重臣,非富即贵,乌泱泱一群人,声势浩荡。
朝云国皇帝言钦在一场围猎过后,回到自己帐中休息,竟有一伙蒙面黑衣人趁机行刺。皇帝身边的几名亲随不敌来人,幸而有曾经的太子伴读不顾个人安危,仗剑挺身而出,誓死保护,为主上拖延时间。
那些人还趁乱砍死砍伤数名大臣,就在太子伴读被打得半死,那伙黑衣人几乎得手之时,他们主仆终于等到马不停蹄赶来营救的禁卫军。
之后的事情自然是骁勇的禁卫军制服了黑衣人,不过,那些歹徒倒也是硬气,知道事已不成,咬破早已藏在腮帮子里的毒囊,一命归西,断了皇帝想从他们身上顺藤摸瓜的想法。
但是后来皇帝与其心腹还是找到了一些证据,而它们纷纷将人们的视线引向了明明说了抱恙,却又出现在府外的言国公。
一番政斗下来,言国公及其两个儿子被削官夺爵,查抄家产,全家流放朝云之西。
朝中多有人为言国公进言,皇帝不仅驳斥其“尔等恐皆为其党羽”,还下旨,国中但凡有官员胆敢为言国公一家辩护喊冤,即被禁足查办,再犯者,廷杖二十。
在这件事上,有人被禁足查办,也有人受了二十廷杖,还有人和言国公一样被削官为民。皇帝心目中,言国公已然被打上了谋反的烙印,旁人再多说些什么都有被划为逆臣之流的危险。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立了大功的太子伴读,在朝中很多人看来都会得到升迁,可是这个不久前承蒙太后赐婚的王家嫡二公子,言国公的未来女婿,他在朝堂上当着群臣的面,屡次出言为言国公鸣冤,惹得皇帝龙颜震怒,不仅一视同仁地赏了他廷杖二十,还外加罚俸三千,事才平息。
清秋作为一条执法时的漏网之鱼,当然明白朝堂之事,不是她一个区区小女子可以左右的,她甚至不能光明正大地走街过市。
但是,她已决意去找父兄,无论如何都要和他们见上一面,听他们说言家往后的事应该怎样应对,于是乎,清秋托人把那匹枣红马贱卖给了马贩。
她跟随父兄出城踏青,身上本就没有带多少银两,进城前买的三个肉包子几乎花掉了她当时仅有的一半银子,现在有了这笔钱,去找父兄既没有那么招摇,兜里有了银两,路上也顺当些。
清秋揣着三个肉包子和一袋碎银子,踏上打听好的流放路线,日夜兼程地追去。
官差押着戴手铐脚链的犯人,靠着一双脚走到流放之地,白天赶路,夜晚休整。清秋不用戴手铐脚链,每日天黑下来了,还会再接着天上微光走一段,每日都比押解的人多走一段。
风餐露宿,一门心思全放在了脚下,走到哪里,那晚就以天为盖地为庐,如此半月之后,清秋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父兄。
流放之地路途遥远,清秋料想到父兄会带上笨重的镣铐,衣着容貌不可与他们未落难时相比,却还是在亲眼见到他们时,心头仿佛遭受重重一击。
明明她一路没日没夜地追赶,每日只求走更多一点的路,但是他们个个面如菜色,精神萎靡,连官差也没好到哪里去,满脸都是疲惫不堪。
夜晚时,大家就那么宿在野外,白天悄悄跟了一路的清秋选在这时躲开看守的官差,偷偷地靠近犯人。
清秋的二哥言夏在途中生了一场热病,尚未好全,精神头儿不好,一行人里,数他的脸色格外难看,却还是这位曾经的大将军先发现的清秋。
言夏原先也看得不太清楚,待他确定了之后,立即做了个禁止的手势,他让清秋先待在原地,不可轻举妄动。
他回过头悄悄说与言国公听,又再三确认看守的人都睡得和死猪无异了,才敢招手让她靠近他们。
大哥言春直起佝偻的身子替妹子挡住可能来自看守方向的目光,言国公夫妇和兄妹四人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着,但还有一丝清醒的言国公马上就从劫后重逢的情绪中脱出身来,他叮嘱清秋,言家翻身机会渺茫,切记不要记挂着报仇,不管如何艰难,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清秋举着泪眼一一答应,执意跟随父兄,但是言国公坚决不同意,说流放这条路,生死难说,但凡能有一人走脱,对言家而言,都是一桩幸事。他安慰清秋说,只要心在一处,不必朝暮可见。
“可是,清秋无处可去了。”清秋已经哭得无法思考。
言国公对她道:“天下之大,总归会有我儿容身之所。”
二哥言夏昔时也是朝云国内数一数二的贵公子,可是现在的他只能一只抬起日渐孱弱无力的手臂,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父亲说得对,秋儿,咱们心在一处就不必在乎朝暮。”
“可是……”
“秋儿快走!官差就要醒了!快走!”负责望风的大哥骤然警惕地出声示警,清秋只能咽下所有,暂时远离。
找到父兄之后,虽然言国公执意反对,但是清秋还是像块狗皮膏药一样又跟了两日,直到两日后的那个夜晚,言家的灭门惨案的来临。
也是在官差和犯人刚刚歇下的时候,道路一旁突然窜出了一伙人,见到他们便亮出了家伙,一刀一个,干脆利落。五名官差也抽出腰刀与之抵抗,可惜根本不敌,三两招便被撂倒在地,毫无招架之力。
清秋疯了一般从树后跳出来,搬起脚边的一块大石头用尽吃奶的力气砸到歹人的后脑勺。那人本是背对着大树观战,不妨背后有人,吃了亏,不知是死是活地倒了地。
就在清秋想要再接再厉的时候,二哥言夏拖着叮当作响的脚链冲上来,一把将她推入野草丛中,当他回过身去帮他的兄弟时,还未走到他们身边,另一个歹人便先一步将他的脖颈斩断了。
流放半途,言国公一家五口并官差五人,全部死于非命,无一幸免。
歹人连蒙面都懒得戴,他们蹲下身检查过所有人的气息,确认绝无可能有人在他们刀下还能生还,才又隐没入道旁的野草丛,甚至有一个还从言夏尸首上踩过,从此消失得无影无踪。
言夏的那一推,将她推入长势高过人头的草丛,也推出了这场言家以失败告终的政斗。
言清秋可以忘记从前的诸多人和事,却怎么也不会忘记二哥那时放在她身上的眼神,那种杂糅了对她的担忧、不舍、寄托全部希望,还有对自己如此落幕极其不甘的眼神。
言夏死了,死在她面前最近的地方,她眼睁睁看着那柄寒冷的刀,照着他决不屈服的脖颈用力斩下去,言夏直挺挺地扑到泥土上,昔日熟悉的面目朝下地磕下去。
不止言夏,还有其他人……
清秋瞪大了眼睛,为了不让眼泪模糊了视野,她亲手将亲人埋葬,没有棺木,甚至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办法找到。
她把那五名官差也给埋了,这分明就是一场一步一步早已算计好的谋杀,如果他们不被委任押解,恐怕命会长些。
清秋颓然跪坐在他们的坟头,直到东方之既白。她累得一动也不想动。
如果说,在不死山的遭遇,让她哭光了她一年的眼泪,那么,灭门那晚,她哭完了她一生真情实意的所有眼泪。
清秋想了好长一段时间,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方,她必须隐姓埋名,甚至最好把真实面目也遮掩起来,毕竟敌人势力强大,若是身份暴露了,难免不会被敌人斩草复除根。
一边望着来时的路,清秋一边思考着父亲口中的那个,天大地大,可以容得下她的地方。思来想去,于是她决定去往不死山,在那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避一避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