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也和以往的每一天几乎无甚差别,陈府生被孟大公子派出去采买,到东市的墨宝阁去买他用惯了的小松烟。
上一回陈府生去,掌柜的说卖断了货,需得五日后方才有货回来。掌柜的认识陈府生是孟府的下人,当时答应会替孟大公子留下一批小松烟。
虽然掌柜的如此说了,陈府生还是在五日之后,早早的就出门去了东市。
定康城中,设有东市和西市。西市主要贩卖些平头百姓们买得起的物件,外地来的胡人客商也大多聚集此地。东市所售则是一些价值不菲的贵价物品。
孟府是世代达官显贵,大公子看得上眼的自然也不会是寻常可见的玩意,墨宝阁的小松烟,发墨如油,一点如漆,属于上等,一锭墨锭就要花费十两白银,如此花销,自然是在东市才能买得到的。
陈府生出内院时,一个小丫鬟一阵风似的窜出来将他拦住了,往他手里塞了一些银两,与他说是孟六小姐吩咐说,叫他去东市买些胭脂水粉。
那小丫鬟这头将银两给了,转眼就跑得没影了,留下陈府生还站在原地,手掌里躺着一把钱。
这个把月来,孟六小姐就总喜欢差遣使唤他,叫他帮忙买胭脂水粉,也买过笔墨纸张,还有时候是绘着花鸟的一把团扇。
平白多了这么些差事,陈府生也无甚想法,只帮她去跑腿了,心道多半是姑娘们又起了捉弄谁的心思。
陈府生发觉身上的玉佩不见了,是在买完香料回府的路上,为防遗落在所经某处,他还折返回去寻找,可惜的是一无所获。
回到孟府后,将所买的物品送到各位主子的手上,陈府生又心不在焉地陪着孟大公子读了会儿史书。
天色渐晚,孟大公子去祖母处用晚膳,陈府生便回到自己的住处,开始翻箱倒柜地翻找起来,心存侥幸地想着,大概是今早出门时落在房中,忘记戴上了,可惜事实并不遂他心愿。
陈府生怅然所失地坐于床沿,不死心地回忆着玉佩可能的所在,绞尽脑汁,想得久了,目光发散,堪堪从开着的窗子投出去,对着窗外的树木的瘦影呆坐。
陈氏夫妇年轻时便在孟府当差,而后育有两子,日子虽不困窘,但也置办不起这样的物件的。
那枚螭龙纹玉佩是在陈府生五岁那年,孟府老爷请了一位得道高僧和他的众多弟子到府中主持斋戒祈福,高僧临走时,看到陈氏夫妇领着的陈府生,就将这枚穿着丝绳的玉佩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袈裟里拿出来,交到尚且年幼不谙世事的陈府生手中。
孟府老爷请来的高僧,他的儿子中只有大公子得到一句谒语外,其他子嗣都只有一枚小小的平安符,而这个仆役的儿子却有如此贵重的物件,在场的众人皆是不解。
连陈氏夫妇也是又惊又喜。喜的是,自家儿子被高僧另眼相看,一眼相中,又予以厚赠,惊的是,孟府老爷看到这里,是会作何感想?
终是惊多于喜,于是陈氏夫妇互相递了一个眼神,由陈氏从陈府生手里拿过玉佩,双手呈到孟府老爷跟前。
孟府老爷虽对自己花重金请来的高僧这一做法有些失望,但也懂得佛语曰“缘分”二字,叫陈氏夫妇替陈府生好生保管,待他长大再交给他。
陈氏夫妇唯唯诺诺应着话,千恩万谢地退回原地站着。
又过了几年,这几年间,孟府老爷挑中了陈府生给大公子伴读。那玉佩就藏在他们家中地窖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陈府生也没想着拿出来随身携带,陈氏夫妇说,毕竟是身份摆在那里,于情于理都不妥当。陈府生也没放在心上。
直到后来,陈氏夫妇琢磨着给老大谋个差事,因少了块敲门砖,两口子便私下盘算着,将多年前高僧赠予陈府生的那枚玉佩拿到当铺去,看看能换个多少银两,差多少再拿出点家底贴补贴补。
为了保险,陈氏夫妇是一同去的。那当铺老板识货,认出玉佩上的纹饰,根据玉料和雕工,中肯地伸出两根手指。
陈氏夫妇大喜过望,却没有立刻当了它换钱,而是又带着玉佩回了家。
他们心里的算盘打得飞快,既然这玉是好东西,那就不能只卖一次,于是丈夫拿了自己干活时用的一把小锤子,打算将它敲成几块,分批卖出去。
这一锤子下去,大儿子的好差事,两个儿子以后娶妻的彩礼钱,再将来自己两口子的养老钱,就统统有了着落。
陈氏夫妇围着这笔意外之财,妻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丈夫小心翼翼将锤子慢慢靠近玉佩的尾部。也是听当铺老板说了,他们才知道原来上面刻的是一条龙。他们特意挑了把最小的锤子,以免一个不小心将宝玉碾成了齑粉。
丈夫只轻轻碰了一下,那螭龙的尾巴便轻而易举地脱落了,断口齐整。
看着怪模怪样的两截不像螭龙的螭龙,等不到第二日,当天陈氏夫妇便带着那截龙尾巴去了另一间当铺,可是当铺老板给出的价钱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的。
不服气的陈氏夫妇骂骂咧咧地出来,走在大街上大声叫骂老板要么不识货,要么就是想要敲一笔竹杠,于是他们又马不停蹄地去往第二家、第三家……
可惜,他们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答复。
不死心的陈氏夫妇半日内辗转城中所有当铺,最终又回到让他们知道这玉十分值钱的第一家当铺,那当铺老板捶胸顿足,这么一件好东西毁在了不识货的人手里。
老板问他们螭龙首和龙身现在何处?陈氏夫妇便答已出手了。
老板掩面叹息,最后给了一个数字,他愿意收下这件残品,以高于其它当铺的价钱,可是陈氏夫妇没同意,闷闷不乐地带着龙尾离开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两个儿子得知了这件事都是大吃一惊。
当天,大儿子觉得愧对弟弟,就搬出了家里,后来靠着自己的手艺,做起了猪肉的生意。
巧合的是,没过几日,在马厩和马匹打了半生交道的丈夫,被小马踢了一脚,当时翻倒在地,腿痛难忍,只能是让人抬着去看了跌打郎中,才将腿接了回来。
伤筋动骨一百天,年老时伤口愈合缓慢,丈夫就拐着瘸腿拐了一年多。
这个时候,陈氏夫妇想起,在陈府生年幼时,亲手将玉佩给他的和尚曾叮嘱,叫他以后戴在身上,若非沐浴,不要轻易摘除。陈氏为丈夫担惊受怕了良久,两夫妇都觉得可能是自己作为犯了天神怒,天神降下的惩戒,追悔莫及。
陈氏夫妇拿出断成两截的螭龙玉佩,等不得隔日,就找了个会修补玉器的老师傅,用白银将它修补回最初的模样,叫陈府生从此随身佩戴。
或许是因为白银补缀,而白银价贱,懂得玉石的人也不多,倒也没有人说他附庸风雅,打肿脸充胖子。
陈府生向来心思缜密,自己的东西他从来都分门别类归置,鲜有遗失,做事极为妥帖,遂多年来得孟大少爷重用,十多年主仆两人情谊甚笃。
这番遗失了螭龙玉,让陈府生有些惴惴不安,心里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一块,又隐隐约约觉得有事要发生。
头顶瓦片被经过的野猫踩得轻响,估计又是饿着肚子进来骗吃骗喝的,靠着耍赖和“喵喵”叫,来找善心的小丫鬟们投喂的。
自己为了那枚玉佩,也是还没吃上晚饭,这个时辰上,肚子也是有些饿了。
夜风忽起,拂动窗外的绿植发出响声,还没长出多少叶子的绿枝被这道风吹落了几片叶子,从大开的窗子刮进来,在屋里转了几圈,轻轻地落在地面上。
陈府生起身拾起那片柔嫩的绿叶,若有所思地踱步至窗前,准备去将窗子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