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横滨港又待了两天,我们的德胜轮拔锚起航了,离开了日本。
我们的第一个航程是从日本横滨港,去韩国的仁川港。
横滨港到仁川港很近,两天多就到了。但也是我乘船在海上航行时间最长的一次。
上一次乘坐轮船在海上航行还是从烟海到大连,去找王辉玩。
那次是旅客,需要花钱买船票,但这次我是轮船上的船员,不仅不用花钱买船票了,而且还挣钱,挣工资了。
想起这些就开心。
上次坐客轮没有机会去到甲板欣赏轮船在海上航行时的景致,这次不同了,两三天持续地在海上航行,令我有好多机会可以去到甲板上看看大海,确切地说是太平洋。
我可以从船舱侧面出去,到侧面的甲板远眺船头劈波斩浪的英姿。
也可以从厨房的后舱门出去,站在后甲板的上层看巨轮航行过后,拖着的长长的尾迹。
有时也会跟二厨一起下到尾部甲板,一个人把住栏杆,探出身子,极力伸着头,向船尾底部看去,可以看到硕大的螺旋桨在翻江倒海,有力搅动着,推动着这艘巨轮前进。
这时,另一个人会一手把住尾部挂国旗的桅杆,另一只手搂住对方的腰,起到保险的作用。
那是第一次去仁川,因为刚刚上船,对船上工作和人员都还不是太熟悉,本来不想下船了。
但在仁川港靠泊的时间长,加上这几天我也熟悉了船上的工作环境了,最重要的是刚发了伙食费一百美金。腰间有钱了,腰杆就硬实了许多。
正好,二厨也早急不可耐地想下去看看韩国什么样子,于是我俩就结伴一起下地了。
1989年,那时我们与韩国还未建交,我们还称:南朝鲜或南韩。
仁川港是我跑过的唯一一个带有船闸的港口,仁川港位于带有制约极高潮差船闸的汉江河口,距韩国首都首尔那时叫汉城只有30公里,是首尔的海上门户,是韩国第二大港。
那时的韩国也是在发展期,城市发达程度跟美国和日本还是有很大差距的。
后来跟着船也去过广州、此前跟美东去过上海和北京,对比一下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仁川其实跟当时广州差不多。
商业街也是有些脏乱远不如日本干净整洁。倒能看出非常有活力,正在高速发展期。
印象比较深刻的仁川有条地下商业街,好像后来去过的哈尔滨那条商业街,卖服装的比较多。
记得那年韩国比较流行格子阔腿裤男人都穿着一条上下一样宽的格子裤。腿显得更加粗短。
说实话看商业街的女孩,真没发现有跟现在韩国女孩那样漂亮的。其中必有奥妙不懂。
我的伙食费不用上交跟着管事和大厨吃所以节省的伙食费一百美金。揣在兜里下地出去逛。
其实没想都花我那条船工资九百多港币差不多也一百多美金加起来每月会有二百美金收入,还要攒着回国买大件呢。
这一百美金就是压压裤兜增添点底气。
因为第一次来仁川,前几天一直没下地这是第一次在仁川下地,还不太熟悉。
打听了半天好容易找到一个说着同样蹩脚英语的韩国人,打听到有条商业街地下的,感谢他,提供信息,可以坐公共汽车过去。
商业街也没啥太好的装修,比那会儿烟台的海防营条件好一点,也是一个个摊位,也有些简单装修的小门店。
看到一家卖手表的,我过去看,那会虽小,但还是已经感觉应该拥有一只手表了。也快下船回国了,想给父亲带一只。对手表没有品牌概念,没有价格概念。
那时是中日蜜月期,电视广告上经常出现“精工表”,“西铁城”,我认为这可能就是最好的表。
我指着一只金色的手表问“?”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也穿着格子宽腿裤,叼着根烟,不屑地看着我,打量半天问:“r?”
“,”我回到。
明显能看出他脸上加重的不屑:“n?”
“n。”
看到他马上开始不耐烦了,挥挥手让我离开。
我也开始有些恼怒,正是血气方刚,打架比过年还开心的年纪。我伸手抓起那只表,伸到他面前,“,!”
语气也明显加重,也开始有些不友好了。
他有些愣,可能以前赶中国人时没这么费事。下意识地说:“r。”
我拿起来一看,表上镶嵌的牌子是:“r”,心里话:不认识,肯定不是啥好牌子。
又开始找,找了半天看到那个熟悉的名牌“s”,顺手拿起来,又伸到他眼前:“?”
“”那家伙喃喃地说。
我接着问:“这是叫精工吧?”
他懵了,“?。”
他听不懂了,我很得意,又找了一只金色的“s”,把一金一银两只精工表抓在手里,一只手从后屁股兜里掏出两张美金,递给他一张,“,我都要了。”
那家伙马上不一样了,换上笑脸,不停地“”,不停地“”。
而且很殷勤地马上给我找了两个挺漂亮的手表盒子,帮我把表放进去。还仔细地用软布把手表表面又擦了擦,才恭恭敬敬地递给我。
三十年过去了,现在不会再有这样赶中国人的韩国人。除非脑子秀逗了。
国家实力决定你在外边的待遇,这是基本道理。
回国后,那只金色的“精工”送给了父亲,那是我送给父亲的第一件礼物,父亲一直戴了二十多年。
而那只银色的精工表就替代了我戴了两年多的“上海牌”,还记得“上海牌”是我那年转学回河东高中时,父亲临走时给我的,伴随了我两年多的青葱岁月。
本来买了新表很开心,戴上后自己比量看了半天,又是那时电视上经常做广告的,我想肯定是名牌,大牌子。
但是,放看了一段时间后,无意中看到摘下来放在写字台角落里那只上海牌,忽然间心情却沉重起来了。
这只上海牌手表,寄托了我太多的回忆。我想起了那年元旦前夜一个人睡在透风撒气的宿舍里。
盖着三床棉被,躲在被窝里,开着手电,照着这只上海牌手表,看着秒针一跳一跳地有力地指向十二点。
那时一个人的倒计时,一个人的狂欢,一个人对新年的欢呼。
498
“上海牌”让我从欣喜变为怅然若失,回想起过去的日子。回想起那段纯纯的情感,又想起了睡在心底很久的那个女孩。
我又想起了佳慧,一想起佳慧,心就会隐隐的作痛,像是又被重新撕裂的伤疤。
有一段时间了,我已经做到一想起佳慧,就会逼着自己去做点什么事情,去思想别的什么。
以逃避那种虽然不像刚分别时那种撕心裂肺的感觉了,但还会让自己心神不宁,心里仍然会有丝丝扯裂的痛。
我叹了口气,把“上海牌”哈了口气,在身上蹭了蹭,然后很郑重地把它放进了装过精工表的盒子里,狠了狠心盖上了,然后放进了我的行李箱里。
起初几个月,晚上一个人在房间的时间就喜欢数美金,一边数,一边盘算着离买“pnr”组合音响还差多少钱。然后暗暗给自己鼓劲。
每天工余,尤其晚上,会去到二厨的房间给二厨聊聊天,二厨会提前准备两个小菜,有时会是盘炸花生米,有时会是腌的萝卜条,或是辣椒油泡的小丁鱼。
然后我俩会一边喝着啤酒,一边互相聊着自己的过去。当然,主要是听二厨说。因为毕竟他拥有更多的过去,更多的故事。
二厨会跟我聊起他的恋爱,他的婚礼,自己的女儿降生那天,说起女儿时,二厨总是眼里含着泪花,流露出不舍,闪烁着思念。
二厨还谈到了他的妈妈,说起自己的母亲,二厨满面的愧疚。
二厨的妈妈已经过世了有几年了。听他说,他女儿刚出生那几年,因为夫妻俩都是双职工,天天上班,没法看孩子,都是他的妈妈帮他把孩子带大的,后来可以送幼儿园了,又是他妈妈每天去接送。
后来轮到二厨的弟弟要结婚了,他妈妈又帮他弟弟筹备结婚事宜,可能是累到了,在弟弟结婚前一天,他妈妈在家蒸馒头,拉着拉着风箱,就倒下了,再也没睁开眼睛。
说到这里,二厨不由地抽泣起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端起酒杯,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一定要孝顺啊兄弟,父母是天下对你最好的人,唯一不求回报的,真情实意的。”
说完,一饮而尽,又哭得泣不成声。哭得我也开始想念自己的爸爸妈妈,自己的家。
二厨比我大十几岁,老大哥。就这样,航行期间经常在他房间喝杯酒。听他讲讲故事,聊到很晚,才回去睡觉。消除了我好多旅途中的无聊和寂寞。
二厨上船前是一家老字号国营饭店松竹楼的经理。而且已经结婚,孩子快上学了。
如果现在,我估计二厨断然不会出去跑船的。自己开饭店或是把饭店改制,自己当老板,赚的会盆满钵满。
当年国内的低工资与船上的待遇天壤之别,还有可以出门看世界的诱惑,也让二厨暂时舍别了老婆和孩子登上了这艘货轮。
二厨性格很好,厨艺精湛,上船时就是特级厨师。
平常炒菜都是家常菜,还要替全体初级船员考虑节省点伙食费,带回家。
色香味形,所以平常从菜的外形看不出多有水平。但色香味还都是杠杠的,诱人,有食欲。
二厨唯一一次露出摆盘,雕艺水平是大年三十,雕刻一只凤凰,相当逼真,但不记得用的什么食材了。基本是萝卜之类的,因为船上青菜比较缺,很珍贵。
平常都是白菜,土豆,大头菜,洋葱为主,便宜且耐储藏。
二厨喜好烟酒,因为只有我们俩是烟海的,所以关系很铁,互相照顾。
我开始刚上船那段时间吃不习惯西餐,二厨包水饺,包子,总是给我留几个。给离家在外的我以家的感觉。
我也会帮二厨做些事情,二厨不懂英文,所以下地必会拽上我一起,我们一起跑了不少地方,互相为对方留了不少照片。现在翻看起跑船时的照片,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二厨。
我也帮二厨解决过不少难题。记得一次靠港有扫舱的机会。水手们扫舱是有额外扫舱费用,然后大家平分。
二厨要给大家做饭,没法去扫舱,没有分到。心理不平衡,相当郁闷,找我吐槽。
我尝试着找水手长协调,跟他说,二厨每天帮他们做饭很辛苦,而且真的设身处地为船员们着想。
既要吃的好,又要尽量多省钱。我跟水头说,二厨郁闷了,一天不小心多用两勺油,一年也不少费用。不如让二厨开心点,有福同享。
刚出国时,在路上我帮了水手长不少,刚上船那段时间也跟水手长搞的关系不错。水手长听听有道理,也听明白我的意思了。经过跟其他水手商量,同意也算二厨一份。
二厨收到自己那份,非常开心。当晚又做了两个小菜,约我到他的房间,对我再三表达谢意,痛饮了一番。
那个年代,国内跟一些先进国家差距确实很大,比较明显。
记得有一次跑到美国,二厨跟我商量想下去找个饭店干活,不回船了,但又舍不得家里人,加上又不会英语,感觉心里没底。
跟我商量,如果我跟他一起下去。他当厨师,我干服务生,他就决定不回国了,挣两年钱再把老婆孩子想办法办去美国。
但我当时感觉,不能就这么跑了不回国了,我到无所谓,那会年少,天不怕地不怕。但感觉肯定会给父亲带来麻烦。
那个年代,这种事还是挺棘手的,会影响挺大的。时至今日。我仍然感觉我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
记得二厨那会儿刚三十出头,但因为是饭店经理,没少吃好的,喝好的。肚子大大的,像气球一样。我那会特别羡慕男人有个肚子,显得成熟。
二厨炒菜时,我会经常去摸他滚圆的肚子。记得二厨总是说,“你现在还小,你这体格以后要胖起来,肚子肯定比我大。”
人到中年,确实如二厨所言,我真得拥有了比二厨还要大的肚子。
但现在的审美观早已改变,已经对肚子避之不及。
二厨今年应该六十多了,三十年了,尽管在一个城市,也再没见过面,想来已经退休,准备安享晚年了。
不知二厨回忆当年,会不会也如我一样,想起当年那个跟他一起劈波斩浪,闯过大洋的小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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