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少亭睁着空洞的眼睛躺在床上，梅兰和娄嫂嫂坐在床边，玉茉和玉莉带着少亭的女儿在院子里玩耍，娄承福叫了承德一起去大哥家里说话。娄承德把建安二叔那边传过来的消息一一的说了：这几日少亭进进出出的被盘问，确实吃了些苦头，但少亭只字不提戏班子其他的人，把旗子都抗在了自己身上。本来是要吃个几年牢饭，但关了几天发现咱少亭已经水米不进了，再加上建安二叔日日去好说歹说，这才放了出来。

娄承福说：“少亭那样子，看来是真不行了。不过，那么久之前的事儿，戏班子早就四散了，而且人都寻不着了，怎么就传到队里去了。”

娄承德握紧拳头，红着眼睛，咬着牙说：“知道少亭给日本人唱戏的，还能有谁？”

“确实也没有几个人，除了咱家这几个，就庄子上几户爱看戏的人家，难不成是他们传出去的？”娄承实疑惑的看着大家。

娄承德说：“庄子上看戏的那些，连大字都不识一个，根本就不会写举报信。咱们娄家人也不会害自己人。”

承福点点头，说：“难不成是少亭还得罪了其他人？”

娄承德摇摇头，苦笑着说：“大哥，二哥，你们还漏算了一个，我院子里那个就不是咱娄家的。”

“小雅？承德，你想的太多了，这孩子在我这长大的，不能干那样的事儿。”大哥承实一边说一边摆手。

娄承德早知大家不信，愤然站起，说了一句“我这就去把她叫来”便出了门。

娄承德往回赶的路上，盲姐早就离开了娄家庄。早在少亭刚进门的时候，盲姐就躲在一旁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了，她看到奄奄一息的文少亭，听到满屋子的哭喊声，见到异常冷静的娄承德。她知道，如果少亭即刻死了，娄承德便要她的命；如果少亭还有一口气，她就要面对娄家老小的审讯。盲姐赶忙回到家，收拾了些简单的衣物，沿着五年前伍德先生陪她来的路，急匆匆的离开了。

窄窄的小路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她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刺骨的北风把她的脸吹的通红。盲姐拢了拢肩上的布包袱，用袖子擦了擦的鼻涕，不安的回头看了又看。她拼命的挪动着步子，雪水早就浸湿了她的布棉鞋，但是她顾不上那么多了，走出去可能还有路，留下来只能当一名囚犯。

娄承德回到家，怒气冲天的踢开门，刚想大叫盲姐的名字，娄启轩走了出来看着自己。娄承德说：“启轩，去把你小妈叫出来。”

娄启轩说：“小妈说去找你了。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

娄承德一惊，推开房门，发现衣柜被翻的乱七八糟，放书信的盒子倒在地上，信撒了一地。他快速的看了一眼，发现盲姐平时常穿的衣服不见了，连带那个小金锁，以及那封伪造的伍德先生的信，也不见了。他恍然大悟，知道盲姐已经离开了，便嘱咐启轩在家等着小妈回来，又马不停蹄的去通知大哥二哥，让他们赶紧出门找找。

娄家三兄弟把庄子翻了个遍，未发现任何踪迹。娄承德看着天长叹一声，又摇了摇头，把那个关于盲姐的悠长的故事说了出来，然后回了家。承实和承福茫然的看着弟弟的背影，半天也没有回过神来，他们怎么也无法将一个如亲女儿般的孩子和蛇蝎联系在一起。

就在这时，玉茉哭着跑了过来，大声说：“不好了，少亭舅舅断气了。”

接下来的几天，娄家在极度伤痛中办完了少亭的丧事，妻子梅兰悲伤过度病倒在床上，女儿文雯三四岁的年纪，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趴在母亲怀里哭。娄承德在忙着少亭白事的同时，也托人给建安二叔带了口信，只说是妻子小雅失踪了，麻烦找找这样的话，他明白这时候最懂自己的，就只有建安二叔了。

盲姐自那天从娄家庄出走开始，风餐露宿不敢停留。她深知娄承德得知自己出走，必然会让人找寻自己，甚至会让那个城里神通广大的“二爷爷”找自己，她想：就连出走多年的玉国都能有个音信，更何况自己。她一路上不敢投宿不敢问路，饿了就吃两口包袱里的干粮，累了困了就找个草垛旁将就一下，运气好还能找到个废草屋睡一晚上。她打定了主意一直往南走，她想起广州的冬天不下雪，没有刺骨的北风，甚至用不着这一身累赘的棉衣。这一丝小小的希望之火在内心燃烧着，支撑着她迈起那早已红肿的双脚，从翻山越岭到一马平川，从散落在山间的村庄到人来人往的城里，她突然觉得竟无立锥之地。

盲姐失落的坐在路边的台阶上，正午的阳光温暖的撒在身上，她伸了伸冻红了的沾着污泥的手，眯着眼抬头看了看明晃晃的天空，觉得恍如隔世，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她迷迷糊糊的靠着路边的石头，看到对面的墙上写着大字的红纸一层盖着一层，如同一团团烈火在不远处跳跃着。她想起了烧死在祠堂的小姑，又想起喜欢穿红牡丹花纹睡衣的娇姐，盲姐自言自语道：“自己怕是要死了，开始回想一生了。”

“姑娘，你怎么睡这里啊？睡这里要着凉的。”盲姐被人摇着胳膊叫醒，她看到眼前站着一个慈祥的大娘。她揉了揉眼睛，惊恐的说：“对不起……我马上走。”

那位大娘笑着说：“哈哈，这路又不是我的，我不是赶你走，我是怕你着凉生病了。”

连日以来的受冻挨饿，居无定所，击垮了内心原本无比坚定的盲姐。她含着泪看着眼前这位善良的大娘，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大娘笑着说：“姑娘你这是来城里投靠亲戚了吧？还是和家人走散了？”

盲姐摇摇头，豆大的眼泪落了下来。大娘伸手擦了擦她脸上的污泥，又看了看她衣衫褴褛的穿着，说：“我看你这是饿了也累了，走，先去我家先吃点东西。”

盲姐被这位大娘搀扶起来，一瘸一拐的往前走着，过了两个路口，穿过两条巷子，进了一个小小的门。大娘在屋子中间燃了个炭盆，让盲姐洗了个脸换了身衣服，又端出一碗浓浓的姜汤，让盲姐赶紧喝了，坐下烘着手问道：“你叫什么？从哪里来？”

盲姐大口喝着姜汤，顾不得回答，只说了句“饿”。大娘笑着拿出两个包子，递过去说：“还热着，你先吃。”

两个包子下肚，盲姐缓过来了，挠着手上的冻疮说：“大娘，你叫我小雅吧。我家里没人了，我是逃难才找到这里。”

大娘见这位姑娘不大愿意说，也不再追问她的来历，站起身又在碗里添了点热水，说：“你以后准备去哪里啊？”

盲姐低了头，眼泪又落了下来。她自己也不知道未来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她突然如同抓到救命稻草似的抬起头说：“大娘，你收留我吧，我什么都会做，洗衣做饭，都会。只要给我口吃的就可以。”

大娘看了看她，点了点头，说：“你这是累坏了，还是先休息一下，我出去再弄点吃的，回来咱们再打算。”

盲姐进了里屋，躺在久违的柔软的被子上，立刻睡着了。睡梦中，她听到一阵阵哭声，惊醒时发现，自己已被结结实实的绑着，和几个姑娘们一起，困在一间铁通般的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