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谣恍恍惚惚地做了很多个梦,一会儿是年幼的时候被人围着追打,一声声的小骗子小畜生随着拳脚就像雨点一样落在她弱小的身体上后来长大了一些,她学会了怎么顺利脱身,却仍免不了要挨养父的打,梦境中养父的脸狰狞的就像一头恶狼,却最后倒在血泊里,睁着浑浊的眼睛,怨毒又不可置信地闭不上眼。
血色就像地狱里开遍了的彼岸花一样,朦胧中养父的脸变成了韩萱的尸身,耳边天雨咄咄逼人的指控就像一张精心编制的渔网一样将她缠得透不过气来,冷风中是姬桓将剑扔在自己面前时冷漠的脸孔。
他说:“你自裁吧。”
从小到大、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会始终牢牢地站在她的身后。秦先生走了,文薇走了,息微走了,而她藏在心底不敢暴露在阳光下的、最深爱的姬桓,却逼迫她自裁。
无数个梦魇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猛地睁开眼睛,一双关切的眼睛即刻出现在眼前,她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地弹起来一拳砸过去。随着男子痛苦的哀嚎,她的神智很快回笼。只见何山捂着眼睛缩成一团,发出狼狈的呜咽。
月谣十分抱歉地走到何山面前,诚恳地道了歉,道,“……疼吗?”
何山顶着一只乌青眼不受控制地流着泪道,“你说呢……”他低声哀嚎着,嘀咕了句怪力女。
月谣这才有机会看四周的景象,发现这里已经不是在海面上了,周围满是仙草奇花和异石,光怪陆离又烟涛微渺,不远处云霓明灭,仿佛棉花一样层层笼罩着身后轻易不可见的仙山一重,日升月落的丘峦中央好像被谁横刀劈开,光洁的明月就像镜子一样镶嵌在其中,只等待着金乌西坠,缓缓升起。整座仙山潺潺流水、金沙银粒,花开无声、叶落寂静,静谧得好像异世。
“丰沮……玉门山?”
和曦带着环环探查完了前往山顶的路,走过来,“没错。”
月谣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一觉醒来就会在这里,只记得昏过去之前还被九头死死地缠着,当时的自己深深地认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竟然活着,不仅如此,还顺利到了传说中的仙山。只是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一座仙山,却像一个荒岛。
“很意外?”
和曦喂了环环一把草,月谣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把五色草,一点点地喂给环环吃,一向只吃肉的环环竟吃得十分欢腾。月谣眉头一皱,道:“这是什么?”
“仙草,大补的。”他摸摸环环的脑袋,“回去的路上,我们还要靠她呢!”
月谣正想说缓缓驮不动三个人离开东海,何山却顶着一只熊猫眼走过来,“主人,该上山了。”
和曦点点头,一抬头却看见何山顶着那只乌青眼,忍俊不禁,道:“你怎么了?”
月谣尴尬地低下头去,走过去摸了摸环环的脖子,催促道:“我们快走吧。”
丰沮玉门山虽然一直存在传说中,却是真真切切存在的仙山,只是九头从天地初开的时候就盘踞在它的外围,使它一直无法在世人面前展露真面目,也因此一直存在于传说中了。这里并不像月谣想象中的那样有许多珍奇走兽或是神仙妃子,反而极为安静,除了各色仙草奇花就是神树异石,明明是个洞天福地却没有一只仙兽飞禽。
整座山布满了灵气,月谣越是爬到高处,越觉得神清气爽,整个步子越发轻快,不仅是她,和曦和何山也是一样。
“这里是日升月落的地方,不仅如此,这里还是生命诞生最初之地,所以这儿的灵气非常充沛。”
何山走在最前面开路,月谣跟在和曦身后,听着他讲有关丰沮玉门山的事,她想起很久以前秦先生同她说过的传说。
“我听一个先生跟我说:凡人的始祖复姓华胥,是天神之女,出自丰沮玉门山,她来到人间的时候,带了三颗果子,天神同她说第一颗果子是生机,第二颗是希望,第三颗是黑暗之心。华胥吃了第一颗,拥有了使万物生长的能力,她走遍凡世大地,种下了无数花草树木,人间这才有了无限生机。她又吃了第二颗,怀孕三年,生下了一对龙凤胎,这就是太昊青帝伏羲和女娲大神。”
和曦一声低叹,“可惜第三颗种子,被她身边的坐骑偷走吃下,从此凶兽妖魔横行人间。”
五色草好像有灵性一样贴着月谣的脚踝摇曳,被它擦过的地方有些凉意,还有些许灵力被送入体内,十分舒坦,月谣忍不住道,“这里灵力充沛,华胥生于此地,不知会是什么美貌?”
和曦忽然笑了:“这只是一个传说罢了,或许凡人的始祖真的是华胥吧,那也是被许多神话色彩包围的华胥而已。”
“是吗?”月谣思考着,“凡人从懵懂无知到初识慧根,总共三千年、经历不过三朝,无论如何改朝换代,天子之位皆是太昊青帝和女娲大神的后代,或许不是传说呢?只有天神的后代,才能世代继承天子之位,守护人间大地,你说呢?”
和曦没有回答她,而是定定地站在前方,望着豁然开朗的山顶平地,低低地道:“到了。”
从山脚上来,一路都是五色草和七彩的花朵,眼前豁然出现一大片平地,令月谣有些吃惊,但这里是仙山福地,出现什么都不意外。她望着前方,只见平地的中央是一处古朴庄严的祭坛,粗数约有九十九级台阶,无数五色草将祭坛包裹住,无风自舞,空气中漂浮着光彩斑驳的五色水汽那是五色草的种子。祭坛的中央是一棵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巨大扶桑树,碧绿色的叶子郁郁葱葱地从树枝上延伸开去,好像要将整个祭坛包裹在内,但见其树冠正中心,一柄剑悬浮于空,柔和地绽放出微光,那光芒温和极了,不像一把剑该有的寒光,倒像是创世之初的第一缕光芒。
温暖、亲切,充满了生机。
月谣盯着那柄剑,余光看见和曦整个人都紧绷着,便明白了和曦此行的真正目的。
可那是仙剑,凭他一个凡人之力,能取得吗?
和曦忽然跪下了,何山是他的仆从,也随之跪下。月谣只犹豫了片刻,便带着环环一同跪在和曦身后。
和曦一步步地跪行着到了九十九级台阶面前,面色十分沉着。这一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跪行到台阶面前时,他的膝盖已经破了皮,些许血流出来,染红了五色草。
他毅然决然地抬头看着高高在上的扶桑树和祭坛,忽然俯身重重磕了一个头。
“大虞第二十九任天子华胥氏不肖子孙和曦,愿奉献自己的生命,恳请天神护佑,赐仙剑少和出世,以匡扶大虞王朝大厦之将倾!”
他字字清晰,月谣在听到他的身份时,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震惊,抬头盯着他,然而和曦却仿佛换了一个人,沉重又庄严地一级一级叩头而上,每上一级便重复一次祈祷之词,九十九级的台阶,当他勉力跪爬上去时,额头膝盖还有手掌,全都鲜血淋漓。
月谣、何山还有环环全都跪在台阶之下,何山虔诚又恭敬地匍匐在地,环环也被仙剑的灵气干扰,有些打蔫儿,只有月谣跪直了身子,抬头直勾勾地看着和曦连片刻休息的时间也不给自己,跪着爬过去,在深深地又磕了三个响头之后,神色凝重地看着祭坛上的龟甲。
古老的易学占卜之法早就在民间失传了,凡间三次王朝更替,只有在帝王之家留下了些许典籍。普通的龟甲占卜之术用来占卜战争、婚假等吉凶,但与天神沟通的占卜之术,除了历代帝王,没有人有这个资格使用。和曦望着那片龟甲,片刻的冷静之后,一口咬破自己的指尖,将血滴了上去。
“大虞第二十九任天子华胥氏不肖子孙和曦,愿奉献自己的生命,恳请天神护佑,赐仙剑出世,以匡扶大虞王朝大厦之将倾!”
他再一次重重叩头。
那血本聚在龟甲顶端,忽然缓慢地开始像四周流下去,露出某个文字的端倪来。和曦伏在地上,肩膀不可遏制地颤抖着,内心波海翻腾着,十分想看结果,却又近乡情怯。
大虞治世已经八百年了,帝畿对五服十一城的控制力开始严重衰弱,先王交给他的是一个病入膏肓的大虞王朝,他殚精竭虑,却也只能维持帝畿可怜的面子。要知道先王刚刚过世的时候,帝畿竟然没有钱为他办一个体面的葬礼,最后使者走遍了太华城、鹊尾城、幽都城和君子城,才终于借到了一些钱,当先王终于能下葬时,他的尸身已经快要烂光了。
他终于有勇气起身,然而龟甲上那血红色的“否”字,就像一记惊雷,劈得他如坠入无边绝境。
大虞王朝……真的要完了。
他秘密策划了多年,孤注一掷地来到这里,想到途中会遇上无数种困难,却没敢想最后竟是这样一个结局。
否。
他不配取少和剑,而大虞王朝,即将走向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