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啊，姑娘。”一位老材夫一拐一拐地撑着拐杖，大雨过后山路泥泞，加上身上的木担子不轻，一不小心就整个人滑倒在地上。

他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要是放在以前年轻的时候，一点点重量哪里哪里算得了什么，只是这年纪大了，这几个月又连着没有食荤，力气便有些顶不住了。”

“这不好说，待会我帮你抓只野食便好。”白染扶起了他。

“姑娘，不是我说你……”他朝着周围探了探头，似乎是怕被人听见，“这是在国丧期间，还是要注意些的。虽然说先帝仁厚，但是禁忌还是少不的……”

“国丧？”

“姑娘不是九埜国人？”反倒是那位老材夫好奇起来，反问道，“这三个月都是凌帝的丧期。”

“那死去的皇帝……可是叫景霄骁？”她犹豫着，终是问出了口。

“姑娘……你！你，怎敢直称皇帝的名讳？”那老材夫诧异地合不拢嘴。

白染听后脑袋轰然一响，心里如同纸张被浸了油，变成半透明，这份透明让惊异穿透了她的心，她没有意识到她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墓地……在哪里？”

“九埜皇陵在城西处，凌帝的陵墓叫慕雨陵，那地方……”

还未听老材夫讲完“那地方是不能进去的……”，她便用法力恢复了老材夫的伤，随后一下子没了踪影，留下老材夫看着空空的人影，双目圆睁，醒悟之后连忙跪了下来，“是神仙啊……”

一摇一闪的松叶在日光下被风吹拂着，大石牌坊上刻着“九埜皇景陵”四个大字，石牌坊的额檩、额枋等石制构件上通体雕刻着以白铃兰为主体的纹饰，再走几十步，看见朱丹红的鹊台两座立于慕雨陵神道的两旁。

白染隐了身，略过周围的士兵，走进了陵墓的主神道上。神道向着天驷山的方向，两旁是雕刻的守灵石像，排列着獬豸、甪端、朱雀、石象、石羊虎、石人等。她停下了脚步，看见了一对擎天柱，右边屹立的是沥粉贴金盘龙柱、左边屹立的是丽芬缠枝白铃。

凡帝、后陵均设置石五供，石五供由位于二柱门以北的正中祭台和一个圆炉、一对花觚、两个烛台组成。施法用的烧香、花、烛灯、酒水、果类被献于神坛之上，而那孤寂的五供之中，白色的铃兰花尤为显眼，已经萎缩的花瓣在空中散发着不易察觉的余芳……

门狮已然立于慕雨陵下宫门前。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过了供奉灵位的享殿，怎样穿过帝王陵墓“地宫”上的城楼，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跨过了地宫的三道石门——直到她停下来的时候，是在安放棺椁的陵墓前。

周围是刚刚点燃的地火，幽幽悬挂在壁上散发着昏暗的红黄光亮，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盯着那口暗黑中棺材的眼睛，像是一层蒙着纱的流光，嘴唇上倒映着火苗散发着洗不掉的红黄色，时不时地在摇曳中便为暗黑。

景凌帝之墓……她不知站了多久，决心施法将棺材打开，将他的魂魄直接轮回下一世。可在棺材打开的瞬间，她愣了眼——棺材里是一尊石像。她的头好似被蒙了一层云雾，落入了瞬间的渺茫深处。

“这是怎么回事？”她想。于是施法寻到他生前的陪葬物品，寻找他的记忆。

这时，在琳琅满目的陪葬物品中，一点流光般的记忆进入她的脑海中，以至于搅动起她原本平静的身心。

他原本的黑丝中透着白发，一生戎马平定天下的他终于倒在了身体的病魔之下。他看着顾璇——他的贵妃，双眸渐渐得化为空花般的泡影，似乎在寻找一个不存在的海波。

“我死后，只立墓碑，葬礼从简。不置棺材，立即火化，任骨灰在龙池之上随风而去……我怕我样子老了，她认不出不到我，还是我去找她罢了……”

“对于这件事情，大臣肯定会给你和皇儿施压，我的事情便偷偷办理了……”

此时的顾璇已经泣不成声，从他当湘王时起，她为了他留在百缘斋当内应，到如今他为帝王成为他的妻子，其实她一直都清楚，从始至终她更像是他的一位知己朋友，而不是妻子。他心里只有一人而已。

“生前，她死而为尘，我不得追随，死后，我愿为尘，相随永不离……”在随后这一刻，他并无迟钝的感觉，抬起的双眸像是闪着活着的月光。

他的脑海中没有零星断续的画面，细细咀嚼中那内心深处的回味。他像是从昏厥中醒来，又像是从昏厥中睡去，脉搏在一下一下地跳动，慢慢地添了些平静，漏进了无声的情思，“铃儿啊……愿化为尘与你下世相遇……”

一个帝王之星陨落下来，他的脸庞如同黄昏的太阳般，依然是那般的平静，好像是攀住了什么念想，让原本黄昏薄薄的凄凉散了起，变得温柔平和。

夜幕之中，顾璇遣退了众人，带上了白瓷骨灰，孤立在龙池之上，将那骨灰撒去的瞬间，心头突然间触起了一抹生铁一般的冷和白，如同悬挂的孤月。骨灰随着月光消融在凉风中，化成一段纯白的光海。

“皇上啊……也许，我之所以爱你，便是因为你的这般痴情吧，可惜，你的痴情不是我……可是，她又知道吗？还是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

“皇陵的事情已经办妥了，皇上一生戎马功劳，丰功伟业还是要让万世子孙为榜，太过简朴终究不妥，臣妾和皇儿商讨之下便增添了功德碑……”

“若有下一世，臣妾希望……仍能一生陪在你的身边。”

这黑暗的夜影在白染的脑海中动荡，仿佛在向四面八方聚拢，变成了陵墓里的一盏暗火。白染心里的诧异使得她的脸颊微微地泛着白——他居然……

她的心智如同一层蒙着雾的灯火，渐渐明晰起来，又渐渐地昏暗下去。这种挣扎的心，让她分不出自己到底是白染还是雨灵铃，到底是没有回过神来，到底是没有挣扎起来。

她施了法，用兰陵曲寻回空中的骨灰，她要把他带回妖界的还魂池，回报他的恩情——带给他一次重生。

“娘亲！”一声兴奋的声音突响起——他刚刚从地下陵墓中出来，突然察觉到一阵熟悉的身影。

“你怎么在这里？”白染听到呼唤后瞧见一团白球滚着出现了。

“阿缘听幕寒说娘亲喜欢凡间的酒，便在这里寻酒！这里有好多美酒！”他的小手里抓着一只万巫袋，此袋可以缩小物品，装下无数的东西——而此刻里面都是一瓶瓶被缩小的美酒。

“这些酒是哪里寻到的？”

阿缘一听见娘亲如此问，心里突然就激动起来——“娘亲我同你说！几天前我下凡，刚好遇见了一位老伯，他问我再干什么，我说在给娘亲钓鱼补身子。我问他在干嘛，他说在等人——等他的妻子，还夸他的妻子美如天仙。”这时阿缘嘟起了他的嘴巴，骄傲地说道，“我自然是不信的，哪里有人会比娘亲更美，我便当场跟他争论起来，还把我之前在想娘亲的时候画地画给拿了出来。”

她看着这家伙，不由得勾起了嘴角，阿缘下凡是几天前，想必是这人间的几年前了……

“娘亲，你猜怎么着！结果他看完果然当场愣住了！一直追问我是谁，娘亲你是哪里人。我便告诉他，只要他跟我说这凡间最好的酒出自何处，在何处可寻到，我便告诉他。他同意了，所以我告诉他我娘亲在天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听了之后脸上怪得很……说什么，这画里的人明明就是他妻子的模样……这凡人的眼睛就是不太好，我也没有跟他争论……”

“那酒……”白染打断了她，她知道这小家伙将起话来没完没了，便了当的问了他酒的来源。

“他给的！娘亲你说奇怪不奇怪？”他一举兴奋地接上了话。

“都是他给的？”白染颠了颠万巫袋，这里面的东西可是不少。

“有一些……是陵墓里……偷……偷的……不过我问过那棺材里的人了，我说，他若是不说话我便当他答应了……我……我也没白拿人家的东西，我施了法让他的身体永远不腐……”阿缘的声音越来越小声，巴扎着眼，胆怯地偷偷查看娘亲的脸色。

白染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小脑袋，把他搂在怀里，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对阿缘口中的那个人——她察觉到，这些酒上有那个人的气息……

阿缘似乎察觉到娘亲的心情有些异样，便站在那里没有动弹，猜想是不是他不应该盗人家墓里的酒……刚刚想难受地开口道歉，白染便一把牵起他的手，温柔地说道：“娘亲和你一起回到雾灵山，以后都不会再离开你。”

这话让小家伙一愣一愣的，大门牙随后在阳光的反射下透亮透亮的，“太好了——娘亲以后都陪着我啦！娘亲娘亲，你说要不要我把妖界的东西都搬到雾灵山去……哦，对了，朱朱也要跟着去，还有桃桃……对了对了……还有……”

絮絮叨叨的声音在白染的耳畔响着，这一刻，她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把他的小手不由得抓得更紧了……

雾灵山上。

“你真的决定去魔界？”

“是的，我要知道那位公主到底是什么来头。”白染看着幕寒说道，“有一个人，我也要知道他是谁。”

“你要找谁？我帮你找便好。”

“玄墨？你认识这个人吗？”

“略有耳闻。”

“哦！？”白染的表情变得微妙起来。

“怎么，你和他也有仇？”幕寒的表情也变得微妙起来。

“不是，他在雾灵山的时候帮了我很多忙，只是没有想到那个魔界公主也和他有关系。”

“他是魔界的将军，因平定了魔界西北部的百川内乱，所以小有名气……偶然间听说他为了一位女子和那长公主闹掰了，还闹到了魔君面前。魔君这才不再纵容那公主，便下令为其寻夫婿，赶紧把她嫁出去……到时候四海八荒有小名气的人都会到场一试。”他喝了酒，脸上有些微微泛红，不由得眯起了眼狡黠地问道，“不过，我说……这女子不会是你吧？”

白染斜睨了他一眼，“酒都堵不了你的嘴。”

“哈哈哈，说到这阿缘找的酒，果然不错！”

白染正想让他赶紧离开，谁知道天空猛然一响，雷霆四现。两人被这惊天响雷一惊，遽然瞬移出洞穴外查探情况。

“这是……？”白染看着天界传来天雷之声，那雷光闪现让雾灵山的天空如同白昼，群山在雷电交加之下披上了一层银光，这层光让她的心里不由得随着光亮的闪动此起彼伏。

“尘寰剑灵出世。”幕寒看着闪雷不断，雷雨交加，全然没有了刚才玩笑时的心情，双眸瞬间暗沉起来：“当年白帝出世也不过九百九十九道雷鸣，这万剑之灵出世的天雷之鸣似乎更胜。”

“两千年前剑冢一战后，白帝逝去，妖界从此一蹶不振，妖界斛犷虽夺了妖主之位，但妖界的情况你也知道了……天界天帝虽取了这尘寰剑，但剑灵千年不知何种原因来一直未出世……这尘寰剑灵一出世，只怕天界以后更加目中无人了……”

“不会的，”白染双眼在雷电的闪动下灼灼发亮，声声雷鸣拍打起她的决心，“只要有我在，我便不会让妖界生灵低人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