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一室沉香。
文徽行正摩挲这手中包了锦缎的那一方纸簿,却听得轩辕临冷言。
轩辕临凝望着文徽行噙着笑白净的面容,轻笑,“不过,看来你对于薪俸一事,很是不满啊。”
文徽行后背一紧,嘴角扯出个笑,“啊?哪,哪有?属下可不敢,不过是记下来以警醒自己,莫要随意吃别人的东西。”
轩辕临也不说话,只抬手将一旁轩窗之上的珠帘掀开,本是雨后初停,不想这时冷雨竟又续上了,落在竹叶花枝上,细若蝉翼微动。
文徽行又重新将盘扣系好,轻声道,
“侯爷,今日属下去看了李刺史的尸首。那尸首已然不堪入目,据陆小公子说仵作的验尸结果是,李刺史死于哮症,那血泪是发病时决眦而流。”
“属下也查看了尸体,只取走了他身上的一个香囊,现下陆小公子拿回去查验了,明日大约就会有结果了。”
她抬眼望向面前人,却见他似乎对她所讲并不感兴趣,神情只淡淡的。
他伸手取了黄铜剪,剪了一剪灯芯,顿明萤窗,声音极轻缓,
“哮喘之症多发于春季,必有诱因,况李刺史系封疆大吏,作息起居定然十分谨慎,而他如今正值壮年,断不会突发疾病,这种解释恐怕不能服众。有心之人,亦可拿此事大做文章。”
文徽行虽不懂朝政,但也明白几分道理,四品大员命丧,死因有疑,必会引起朝堂纷争,极易祸及节度使陆信。
大魏如今推行节度使制度,十三道皆由节度使坐镇,虽为镇守,实则也危及到了朝廷的力量,对各州官员亦有钳制。
为此朝野上下本就多有怨言,而陆家坐镇江南道,兵强马壮,比起被拘京中的轩辕临更具实权,大约已经是魏帝的眼中钉了。
轩辕临与陆信素来亲厚,想必会竭力维护,此案,必须水落石出。
文徽行一边细细品着其中道理,一边点头道,“属下也是如此认为,更何况案前的那一个盲字尚且无法解释,属下还需再去看看。”
说到这里,文徽行忽又想起一事,
“今日,属下还见了苏州的刑狱判司杨勋,他同属下讲了有关祭河之时,小女童之死的相关情况。”
轩辕临抬眸示意她继续说。
文徽行果然记忆不佳,张了一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只得将陆元彻记的那一页翻出来看,
“当时那个女童并没有被投入江中,善男信女中有一妇人于心不忍,在祭河之前偷偷将她放了出来,只是后来不知是何原因,那女童还是身死了。后来城中便传出谣言,女童冤魂索命,杀了李刺史,如今又杀了岐善法师,再之后便是当日害她的那些个信徒了。”
轩辕临轻轻按着太阳穴,道,“这其中定然还有一些事端,我们尚且不曾得知,只是这样一来,既然女童之死不明朗,那么我们也无法就此断言李静河与岐善之死确与女童有关了,复仇之说亦不能妄下结语。”
文徽行同意,想了想又道,“只是,现如今苏州城中人心惶惶,谣言四起,而这些谣言都将案情指向神鬼之说,属下觉得这其中或许有人有意操控谣言。”
轩辕临一指案前一个高凳,示意文徽行坐,待她坐下后,他才开口道,“有没有人操控,一查便知。”
文徽行小心坐下,继续说道,“嗯,杨判司还与我们说了一件事。”
“除了女童之死的线索,还有其他地方也证明了此案或许真的与岐善法师之死一案有所关联。”
她缓缓道,“杨判司说,寒山寺有叫慧清的僧人来报,寒山寺内那尊观音像的心口也插着一根箭矢。”
轩辕临长眉微微皱起,“佛像之身坚硬无比,非常力所能破坏。”
文徽行沉思道,“嗯,如今两起案子都与寒山寺有关,而且都与观音像的异状有关,这倒是暴露了两起案子的凶手很可能是一人,而且或许是寺中之人。”
“看来明日需得去寺中一趟了。”他抬眸,目光灼灼,“本侯与你一同去。”
“啊?”文徽行一惊,“那,属下太荣幸了。”
轩辕临似乎很是满意她的反应,一只手落在案上,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青玉案,半晌他说,
“自那日我们于渔村听了那妇人的言语后,本侯便派人去查问了那个小女童的爷爷,他是个木匠,这两年好上了赌博,欠了不少银钱,有几次差点将自己孙女卖了换钱,如今竟都已经还上了,你猜帮他还钱的人是谁?”
文徽行思忖,然后问,“李刺史?”
轩辕临点头,“不错,那老丈只说李静河为人仁慈,可怜他没了孙女,孤老一人,才派人送了银钱安抚,你相信么?”
文徽行扶额,“嗯,或许真是真的也说不准,好赌之人卖孩子的不在少数啊。”
轩辕临摇头,“依本侯看,未必如此。”
文徽行疑惑,“为何?”
轩辕临道,“据派去查问的人回来说,那老头为自己的孙女用木头造了许多玩具,木马,人偶,通通都堆在院子里。本侯想,这样一个宠爱孩子的人,会如此行事吗?”
文徽行亦是不解,“也可能是从前做的,好赌也是最近几年啊。但是也可能是这老头嘴上说不在意,其实心里对李静河与岐善怀恨在心,伺机报复。”
轩辕临亦是摇头,“总之,还是再行调查吧。”
他转头看向窗外,雨声似乎急了几分,敲在窗棂之上。
文徽行隔着小案,看着窗外雨色,“时辰不早了,侯爷早些歇息吧。属下先行告退了,待回去,属下再好好理一理案情脉络。”
轩辕临却抬手制止她,“不急,本侯还不急着歇息,待雨小一些再走吧。”
他对外廊唤了一声,叫廊外等着的小仆备伞,又转过脸淡淡问道,“你觉得,陆小公子如何?”
文徽行被他问蒙了,顿了顿说道,“嗯,陆小公子甚好,为人洒脱爽朗,对属下亦是十分照顾。”
……
轩辕临蓦地发笑,话虽冷,但神情一如往常平静,目光亦收敛几分凌厉,嘴角含笑,“你倒是很厉害,不过才一天,本侯看你们都已经称兄道弟了?”
文徽行摸了摸头,憨笑,“那也是因为陆小公子平易近人啊。”她心中想,那因为陆元彻是个自来熟,不过的确十分热情,方才还给她塞了一包豌豆黄呢?
轩辕临看她娇憨样子,只淡淡一笑不言语,于他而言,文徽行或是陆元彻尚且都是不谙世事的单纯少年人。
小仆取了油纸伞,墨色伞面,又送了一支琉璃绣球灯来,文徽行接过来道谢,收好自己的东西,转身向轩辕临拜别。
轩辕临只应了一声,目光却仍然落在窗外,秋雨连绵,竹影花枝窜动。骨节分明的两只手交叠着,撑着一张丰神俊朗的脸,就那样默默望着。
文徽行撑着伞走向院外,制式长靴踏着砖石之时,她仍然有些恍惚,侯爷方才那是什么神情,为什么她看出了一种落寞的意味在其中。
心中想着,她将手伸出伞外,有雨水落在肌肤上,只是有些微凉。她想,轩辕临身为威虎军将领,大理寺卿,又带着大魏最年轻的侯爷这个头衔,或许很累吧。
回廊上,杜桥立于雕花朱檐下,文徽行走过去向他行礼,“杜领队,属下回去了。”
她自然而轻缓的语气反而让杜桥有些措手不及,微一停顿,说,“好,早些休息。”
秋夜逢冷雨,触景伤情,其中有多少凄凉滋味,就算是神妃仙子,九天神明,或许都会平添愁思,更何况常人呢?
萤窗之下,轩辕临默默望着面前摇曳烛光,坐听雨打窗棂。初入军营之时,枯藤老树,衰草斜阳,沙场狼狈,一场冷雨下来,几次败退后,威虎军溅在地上的血迹被雨水悉数洗去,他坐在营帐里,开始思念远在燕京大明宫中的阿姊。殊不知,已是阴阳两隔。
朱檐之下,杜桥看向朦胧夜色,自老侯爷去世,他无一日放松神经,不知何时他发现,昔日言笑晏晏,少年意气的世子爷,如今已是性情冷硬的将军,文不输武,朝堂之中一个年轻有为的年轻侯爷,可以独当一面了。只是,杜桥想,若是那个惊世绝艳的她还在,或许侯爷无需如此辛苦。
密林之间,林栏纵马疾驰,纵火一事他已查到幕后黑手,高士卿一党的野心已经凸显,如今他正带着这份密报从燕京向着苏州奔去,一路千山万水。
燕京城里,神农都正埋头医书钻研,抬头瞥见月色清朗,他忽然有些落寞,不知道苏州如今是晴是雨,文徽行那个每每跟着他的小师妹如今是不是已经发现了重要线索,很快就能破案回京了。
南平侯府,陆元彻觉得雨声吵,堵了耳朵,酣然入梦。
钦政园里,桐枫从文徽行那里讨了两块豌豆黄,正吃着。
游廊夜色,值夜的大木头悄悄从怀中取出了那枚香囊,放在鼻息下轻嗅,心中想着燕京城那个给他绣香囊的女子。
夜雨做成秋,各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