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潇潇，雨淅淅，高山悬崖边，两人并排站着，眺望远方。

寻真抚摸着佛珠的手指稍稍停下，站在此处将视线尽可能放远，也依旧难见层层叠叠的山后是何光景，或许是风雨的缘故，一朵不知名的花借着力落到了寻真的大拇指上，他低头细看，花心中还有一小幼虫，乳白的身子，猜测着应是初生不久便随着花开始了漂泊。

眼底升上一抹怜惜，寻真将花轻轻放在一侧的枯树枝桠上，静默拂袖，花上瞬间罩上一小小的光圈，虽是保护时间不久，但至少在小虫成年前可以护它周全。

这也是寻真作为一个善者所能做的全部。

一切被岳武瞧在眼里，他浅浅一笑，正欲说话，就见寻真抬起手臂朝自己微微张开手掌，他默契地咽下已到嘴边的劝解，沉沉叹口气，只是望着光罩下的花出神。

寻真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师弟，你必须要阻止！”

岳武面色中透着为难，视线锁定在远方山头上围绕的一层云雾上，虚虚实实，是是非非，难以辨清，他转眸看向寻真，却发现对方正目不斜视地凝望着自己的眼睛。

岳武目光闪烁，过了良久才徐徐开口道：“师兄，你对这小虫都有怜悯之心，为何定要对那青灵小儿下狠手？我佛慈悲，万物有灵，何况。。。”

挥袖打断岳武的残余话语，寻真平静的表面下磅礴的气势暗流汹涌，他看着岳武的眼睛，字字铿锵，“妖与人，始终是殊途，除之而后快！师弟，你应该知道我从未后悔过当年之事，若是给我第二次机会，我定会在你犯错前就杀了那女妖！现在秦殇和那蛇妖还未酿成大错，改正还来得及！”

岳武听言，心觉不可再隐瞒，索性直言道：“那青灵是我让她跟着秦殇的！”

闻言，寻真向后踉跄几步，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岳武，沉默良久才恢复过来，他缓慢摇着头道：“你是不是糊涂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其实我知道青灵与秦殇是逃不开的命运，从我第一次感受到青灵存在时我就明白，这缘分天定，你我都阻挡不了，所以我才让青灵跟着秦殇，没有去阻止，所以这些年，我从未让秦殇真正踏入佛门，就是此意。”

寻真对于岳武那坚定的目光和振振有词的态势只是嗤之以鼻，他面色更加难看，语气也更加强硬，“看来，你还是对那女妖念念不忘，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姻缘。。。”

不等寻真话说完，岳武就高声道：“不！自从儿时与师兄一起踏入佛门我就从未再留念俗世，什么姻缘也从不在乎！绿韵只是一个意外，但我不仅是佛门子弟更是绿韵的依靠！在那种情况下，我唯有选择先护住绿韵！”

“好一个依靠，好一个唯有，岳武，你忘记了师父的惨死吗？忘记了同门师兄弟的悲惨遭遇了吗？他们都是因为你那个唯有而死的！”

寻真的话如无形的银针一根根丝毫不留情面地刺入岳武的骨血之中，他脸色猛地刷白，身子佝偻着，他按住心口，整个人跪倒在地上，五指摁进泥土里，妄想寻求一丝支撑可身子依旧如筛子一般战栗着。

岳武的牙齿相互打着颤，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自己沾满泥污的手，低头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山顶的雨势已由原本的蒙蒙细雨转成了倾盆大雨，可他们二人，依旧如塑像一般，一人站着，一人单膝跪着，两两无言。

“绿韵是被利用的。”

突如其来的辩解打破了原有的死寂。

寻真微眯上眼看着岳武，对于他的挣扎不可置信，他低声询问道：“你说什么？”

岳武抬起头，投射在寻真脸上的目光坚毅，“绿韵是被利用的，这一点，师父在临终时告诉了我，绿韵死后，其实还有一丝残念没有彻底消散，她告诉我，是慕容无妄利用了她，她心智全失才会做下错事。”

一个陌生的名字传入耳里，寻真蹙起眉，雨水过大，他已难以看清岳武的脸上究竟是何表情，抬手抹去脸上的雨水，他开口道：“慕容无妄是谁？怎么我从未听你们说起？想必也是那女妖的谎话吧。”

岳武不去理会寻真话中满满的不相信，“绿韵走前告诉我，我与她是过错，但秦殇没错，他值得一份真挚的感情，莫要因为我与她的孽让秦殇一生孤寡凄苦。这样的话是一个无情的妖精能说出口的吗？师兄，我与绿韵相处将近一年，她是何本性我心里清楚，她不会骗我。青灵和绿韵一样，天真烂漫，是个好妖，秦殇与她一起不会错。”

话毕，岳武快速起身，大步离开了山顶。

寻真手握成拳，额上青筋暴起，“管什么慕容无妄，我定会证明，那青灵是个什么东西！”

人皆有欲念，或富贵，或权势，或美貌，只要有欲念就会有恶行，恶性导致恶果，环环相扣，不可小觑。人如此，妖亦然，妖为花鸟虫鱼树木所化，由着一丝执念，吸收天地精华，熬上数百上千年得以成为人形，这是欲念所致的执着。

但妖，成为人形只是欲念的一部分，表面再天真烂漫，心底的恶性也已成根难以拔除。

站在龙湖寺最高处，寻真俯瞰整个庙宇，目光放远，能看见热闹的集市，男女老少，莺莺燕燕，那是凡尘的烟火。

他双手合十，闭上双眼，佛经化作一个个金色字体从他嘴中飞出，一个个将龙湖寺整座庙宇包住，停下佛经的念诵，寻真低头一看，龙湖寺已进入了黑夜。

眼神扫过远方的曜日，寻真轻笑一声，转而置身于龙湖寺的独一黑暗之中。

矗立在庭院中央，寻真刚要开始动作，手臂就被岳武用力扼住，岳武厉声道：“师兄，你要做什么！”

寻真开门见山，一边将岳武的手从自己手臂上推开，一边道：“我要让你看看这青灵究竟是个什么本性！”

话毕，他将岳武用锁佛阵关住，见岳武神情紧张，他缓缓开口道：“你放心，这个锁佛阵不会吸取你的功力，只是可以禁锢你的自由，师弟，你等着看吧，我会让你知道什么是妖，她们熬过数个苦日才能成人，即使此刻真心爱上，若是遇到真正的难题，她能抛弃一切只为爱情吗？这个答案，请您好好看看吧。”

寻真腾身飞上屋顶，十指张开，佛珠在半空飞速旋转着，不到半盏茶的时间，一个幻术所制的狼妖已匍匐在了寻真脚前，它目露凶光，獠牙外露，凶狠无常，爪子上的长甲划过屋顶，发出刺耳的声响。

“去吧，不要留情面。”寻真这样说。

狼妖朝着龙湖寺夜空上的那轮月高嚎一声，转而破开屋顶，气势汹汹地闯入了秦殇房间。

秦殇刚刚沐浴完，系着腰带的手在听见响声后暂停片刻，然后迅速将衣衫穿戴好，他探出头一看外面动静，一面目恶狠的狼妖入目，他连忙缩回头，屏住了呼吸。

狼妖一双幽绿的眸子在暗夜里发光熠熠，它耸起背峰，爪子磕在地面上响声清脆，明显是谨慎地在寻找猎物。

秦殇踮起脚尖猫着腰慢慢走到屏风另一边，刚要从一侧逃开，却听见了狼妖往这边过来的动静，他顿下脚步，鼻子里缓缓呼着气，连忙迅速地往另一边跑，溜到屏风角，瞧见狼妖正背着身子寻找着猎物，他赶紧一溜烟跑到到门口，可还未打开门，他的头顶就传来了炙热的气息。

秦殇转过身，迎面而来的正是狼妖那起伏着的胸腑，余光往两边偷摸着一瞥，狼妖两只爪子正叩在自己身子两旁，像一张大网将自己团团围住，逃无生天。

感觉到狼妖的舌头从自己头顶扫过，秦殇定下神，一手呈莲花状，嘴里默念着，狼妖身侧立即出现了一道符咒，它惊吼着，松开了爪子。

看到了逃离的机会，秦殇说时迟那时快就要开门出去，却不料门竟从外锁上了，几番猛推皆无果。

他匆匆看一眼还在与符咒争斗的狼妖，视线转到狼妖破开的那个屋顶大洞，秦殇微眯上眼，一脚踏上桌子，借着力，身子往洞口腾飞而去。

头刚冒出屋顶，秦殇竟见天已经全黑，但此时不是未时吗？

来不及细想，狼妖已经摆脱了符咒的控制，它一把抓住秦殇的脚腕将他粗鲁地扯了下来，秦殇的额头猛地磕在坚硬的桌面上，眉心处微微肿胀了起来。

秦殇回头看一眼狼妖，对方正张着血盆大口朝自己扑来，他赶忙一个闪身，狼妖扑了个空，此刻狼妖已经耐心磨空，它朝天花板高声嚎叫，转而瞪向秦殇，原本幽绿的眸子已微微带上了一抹猩红。

狼妖全身毛发竖起，望着秦殇，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秦殇喘着粗气，靠着墙慢慢爬起，一人一狼，相互僵持，互相打量着等待时机。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寻真大师呢？青灵现在又怎样？

秦殇眼珠一转，手掌向狼妖张开，以商量语气道：“狼兄，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才要杀我？”

狼妖喉咙里“咕噜噜”的声音更大，发出的频率也越发高了起来，它前半截身子匍匐在地上，双耳高竖着，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见狼妖根本没有要回答自己的意思，秦殇不由心悬到了嗓子眼，手臂上长了一层鸡皮疙瘩，寒气绕体，战栗难停。

既然。。。逃不出去。。。那只能硬拼了！

秦殇一边怒吼着，一边朝狼妖腾身扑去，经过狼妖头顶时，他手间亮出一精细匕首，动作迅速地朝狼妖脖颈刺下，鲜血猛地喷出，秦殇瞬间由白面儿郎变作了红面。

狼妖一声惨叫，来不及反应，秦殇已骑坐在了它身上，不断手起刀落，狼妖原本的灰黑毛发渐渐染上了一层湿润的红色，空气中也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

秦殇虽是为了逃生，但也不愿伤狼妖性命，所以处处下刀都是避开了要害，只会让狼妖失去行动力而已。

见狼妖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勇猛之势，秦殇赶忙从狼妖身下下来，冲到房门处便要开门，刚反应出来门已经被锁上，正要转身上屋顶之际，狼妖突然一身高嚎，凭着最后一丝力气朝秦殇扑去，秦殇来不及躲避，狼爪径直贯穿了秦殇腹腔。

“啊啊啊啊！”

秦殇惨叫着，一拳将狼妖打至对面墙角，而自己则因疼痛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在意识彻底消散的最后一刻，他听见房门外的锁正由人在打开，房门打开，一双黑布鞋入眼，视线向上移，依稀可辨来人穿戴的是袈裟。

是谁？

秦殇眼睛翻白，彻底晕了过去。

寻真蹲到秦殇身侧，随意看一眼躺在地上的狼妖，他朝狼妖张开手掌，狼妖立即化作青烟消失在了房内。

他拦腰抱起秦殇，将少年放在床上，替他将被褥盖好后便出了门。

经过被禁锢的岳武时，寻真停下步子，“你放心，秦殇没事。”话毕，他即刻去了青灵房内。

“青灵！青灵！”

正细细读着芳菲阁来的信笺的青灵听见房门一阵重叩，声响十分急促，她想着定是出事了，连忙提起裙裾跑到房门前，刚一打开，就见寻真大师衣衫凌乱，面目中透着疲惫与焦急。

不等她开口询问，寻真就热泪盈眶道：“青灵！秦殇不行了！”

“什么？！”青灵瞳孔瞬间放大，她略过寻真的身侧，连跑带爬地冲到秦殇屋内，不用细嗅便可清晰闻见屋内的血腥气，眼神扫过屋内经过打斗后的一片狼藉，她面色苍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流下，她僵硬地移动着脚步，走到秦殇床前，看见秦殇已全无血色的面容时，青灵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摇晃一下秦殇肩膀，“秦殇？秦殇？”

秦殇只是安静躺着，头在摇晃中偏向了另一侧。

青灵抚上秦殇的脸，触手可感的彻骨冰冷，一丝温度都没有。

“秦殇，你别吓我。。。”青灵带着哭腔，一瞬已梨花带雨，她抚过秦殇的肩膀，握住他的手，手指触上他的脉搏时，竟全然感觉不出心跳。

她瞪大眼睛，赶忙整个人趴在秦殇胸口，耳朵摁紧心口处，一点的跳动都感觉不到，青灵不放弃，将耳朵往心口处再贴紧点，依旧无果。

“怎么会？怎么会？”

青灵猛掀开盖在秦殇身上的被子，男子腹部的血窟窿入眼，不由让青灵全身寒颤。

寻真走到青灵身后，安慰似的拍拍她的肩，叹气道：“青灵姑娘，秦殇房中闯入了一只狼妖，在老衲赶到时，秦殇已经这样了，狼妖也已经跑了。”

“狼妖？”

青灵望着寻真的眸子里充斥着嗜血，她勾唇冷冷一笑，“逃哪里去了？我要用它的狼头给秦殇陪葬！我要吸干它的血，扒了它的骨筋！”

“你冷静，那狼妖你找到也没有用，秦殇。。。已经。。。”寻真伤心道。

青灵冷哼一声，“已经怎么？大师，秦殇在你们庙宇被害，一只狼妖闯进来，难道你们丝毫未察？！”

寻真被青灵的逼问噎住，他沉沉叹口气，“这是老衲的疏忽，青灵姑娘你要老衲偿命的话，老衲也无怨言。”

“要你偿命？我青灵不是那种人，即使我是妖，也分得清是非黑白。”青灵哑着声音回道，她面色柔和下来，向寻真低下头询问道：“大师，你的威名我们早有耳闻，你肯定知道怎么救秦殇是不是？一定有办法的，秦殇您看着他长大，他还这么年轻，万万不能就这么死去！”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方法，但。。。”寻真欲言又止。

青灵敏感地抓住一丝机会，急急问道：“大师，你且说！若是有青灵可以做的，我定不会退缩！”

寻真顿了顿，“青灵姑娘，办法是有一个，需要你的妖丹。这是唯一一个可以救秦殇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