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香乍熱,法界蒙熏,诸佛海会悉遥闻,随处结祥云,诚。。。”
手中的犍稚骤停,岳武慢慢抬起眼帘,眼眸依旧望着木鱼,他挺直身板,轻声道:“殇儿,你回来了。”
话音未落,秦殇就背着青灵出现在了静洞洞口。
秦殇刚准备说话,岳武就道:“累了,就去休息。”
秦殇跪到岳武膝前,看着岳武的模样犹如五岁孩童,岳武浅笑着擦去他眼角渗出的泪,看一眼青灵,不等他问,秦殇就道:“师父,您快看看她吧。她已经昏迷两日了。”
岳武示意秦殇将青灵平放在草席上,他手一翻,一道光自青灵头顶一直慢慢照至脚底,岳武蹙起眉,又将那道光再次照到她的心口处,可下一秒,那光却突然暗淡,岳武则被反弹回的光击退几步。
秦殇搀住岳武,关切问道:“怎么样?师父您没事吧?”
岳武脱离开秦殇的搀扶,再次走到青灵前蹲下,伸出两只手指抵住她的前额,他的探知刚触及到一点,就再次被弹回,岳武眯起眼看着青灵,她的年纪看着不大,道行也似乎不高,可是好似有一个强大的禁制在她身体里,封锁了某些事物在她的深沉意识当中,如若强行破开禁制,后果不可估量。
岳武起身走到秦殇面前,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榆林镇全镇都被屠了,我们找到一个活口,青灵是去探知记忆后,变成了这样。”秦殇答。
岳武瞪大眼,道:“屠镇?我们居然丝毫不知!谁做的?你们查出来了吗?”
“青灵说。。。她说。。。她看见是她娘亲做的。。。可是我们都不相信,所以希望师父可以和我们一起调查。”
“难道。。。你们知道了什么?”
“我们查到了一个惊人的事情,醉仙楼的老板不知是人是妖,到处猎杀蛇族,供人吃喝,极其残忍,我们也是为了追查此事,所以决定回来找师父一起商量对策,路上就遇到这种事,青灵也出了事。”
“非人非妖?”岳武突然想到什么,他急问道:“那老板姓氏名谁?”
“慕容无妄,真是一个没涵养的名字。”
可秦殇刚说完,岳武手中的念珠就掉落在了地上,绳断珠碎。秦殇陪伴岳武良久,如此情形还是第一次得见,他拉住岳武的手臂,问道:“师父怎么了?”
岳武回过神,脸上又是如初的慈祥笑意,他指一下青灵,对秦殇说:“青灵就是疲惫过度,气血不足,所以晕厥,我叫人去厨房煮点补气的汤药给她服用就好了,另外,你才回来,快去沐浴,吃点东西,好生休息。”话刚说完,不等秦殇反应,岳武就急匆匆离开了静洞。低头看着破碎的念珠,秦殇心事重重。
秦殇躺在浴桶里,蒸腾的水汽模糊了他的眼,他抬手抚过脖颈的伤痕,那真真切切的疼痛把他的恍惚击退了不少,青灵在榆林镇反常的模样在他脑子里一遍又一遍放映,还有岳武听到慕容无妄这四个字时的表情与急匆匆离去的背影,这一切都在告诉他,岳武必是知道些什么。
他烦闷地将自己整个人都浸入水里,窒息的感觉让他的忧愁好似轻了不少。
“咚咚咚。”是敲门的声音。
秦殇从水里探出头来,隔着屏风他看见一小僧端着食盘进了房间,他问:“怎么了?”
小僧放好东西,应道:“师父让我给师兄送点吃食,师兄一路辛苦了。”秦殇点点头,道:“谢谢小师弟,你把东西放那就走吧,我等会吃。“小僧应上一声,便离开了。
秦殇隔着屏风看着桌上的食盘,一念突然上脑,他急忙从水里出来,拿过衣服穿好离开了房间。
秦殇一路小跑到青灵房间,刚要喊青灵名字,就见青灵和岳武正闭眼对坐,一炷香幽然烧着,他们所处地面上以血绘画了一个安神护身符咒,佛经化为金色字体漂浮在他们身边,呈顺时针旋转。
秦殇放轻脚步,自顾在他们中间前侧地上盘腿坐下,拿出念珠,默念安神经。
进到青灵神识中的岳武小心翼翼地行进着,他看着面前漂浮过的一个个记忆碎片,里面展现出的青灵单纯善良,他实在无法将她想象成一个魔头。
岳武看着那些碎片里无处不在的秦殇,有笑着的,有气恼的,有担心的,各种模样,青灵都看得仔细并细心记在脑海,他轻叹一口气,正欲继续前行,一个小小的碎片略过他眼前,却吸引了他所有注意力。
岳武抬手拦住那片零碎,里面是一个人的脸,英俊但阴郁,举止优雅但隐含杀意,他的眼里映照出的青灵满脸恐惧,那是慕容无妄。
他仔细看着那张脸,眉眼鼻唇,甚至连下颚淡淡的青都不放过细细观察,他一直尘封在心底的那个无脸画像的容貌渐渐清晰,直到完全变成他眼前这张俊秀的面庞。
岳武稳住心神,继续向前行进,走至记忆末端,他朝下看,那里黑雾笼罩,完全无法辨别是否还有记忆存在,岳武伸出两根手指,在自己眼前横着一划,默念“全现!尽出!”,再次向下看时,雾气已散,而那最深处,一个被蚕蛹包裹的少女安安静静待在那,一动不动。
岳武起身朝那蛹飞去,手快触碰到时,蚕蛹里的少女突然睁眼,对着岳武邪魅一笑,岳武来不及看清女子模样便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出了神识。
岳武看着专心念经为他们护法的秦殇,会心一笑,他拍拍秦殇,见对方惊醒,眼神扫一下还在晕厥中的青灵,秦殇立即心领神会地起身将青灵抱起放在了床上,替她盖好被子后,他便和岳武一同出了房间。
“师父,怎么样?”秦殇问。
“看来是他来了。”岳武道。
“谁?”
“其实我没有见过这个人,那时我也只有十余岁,犯了大错,被师父逐出山寺,也就是你的师祖,清寂大士。后来,山寺因我之过,被。。。被血洗,我赶到时,师父已经奄奄一息,师父告诉了我一个名字,慕容无妄。。。在师父的描述中,此人貌比陌上玉,可极其残忍,做事不留情面,只因山寺曾收留过一个蛇妖破坏了他的事情,他就。。。这一切的一切,他只为寻一个人。”
“谁?不会是青灵吧?”
“是一个侍女,好像叫梁情吧,年纪和青灵应该不一样,至少比青灵大十来岁。”
秦殇闻言,陷入沉思,慕容无妄、侍女、屠城、青灵狂化还有她的娘亲如重锤一般无情地敲击着他的脑袋,他竟一下子喘不过气来,岳武见他这样,连忙准备给他输入内力,秦殇拒绝道:“师父,其实,寻真伯反对过我和青灵一起,他给我看到了。。。看到了。。。一些我现在不愿意谈起的事。师父,你能告诉我,你究竟犯了什么错吗?”
岳武沉下目光,手在念珠上不停抚摸,过了半刻,他才重重叹口气,将往事娓娓道来。
十多年前#
天朗气清,好一个秋日清晨。
此时的岳武年仅十五,正值青春烂漫之际,怎奈家中贫苦,故在他八岁时就送他来了山寺拜清寂大师作为弟子修行佛法,同期的还有一没落官宦弟子,家中受奸人陷害,于是在临危之时,被护卫送至山寺,从此与世隔绝,清寂给他法号:寻真。
盯着鼻子上停留的蝴蝶,岳武将手相叠枕在脑后,连呼吸都是轻轻的,生拍惊了这小玩意,这蝴蝶翅膀有点透明,在阳光下十分好看,隐约能瞧见它触须上的些微花粉,想必刚刚饱腹。
岳武沉浸在观察蝴蝶的喜悦之中不思念经打坐之时,只瞧一个扫帚从他鼻前扫过,蝴蝶惊飞,落下大量灰尘呛得他咳嗽不止。
岳武气愤地起身看向因捣乱成功而嬉皮笑脸的寻真,趁他不备,抢过他手里的扫帚就往他身上打去,岳武比寻真年少几岁,寻真懂事,也不怎么还手,只是躲避。
打闹到两人都有点累了,他们头靠着头,躺在草坪看鸟跃高空、云遮曜日,岳武斜睨一眼闭目养神的寻真,问道:“师兄,你想报仇吗?”
寻真一怔,随后答道:“出家人慈悲为怀,当初家人将我送来,应该也是这个意思吧,冤冤相报何时了。”
岳武佩服地看着他,不再说话,寻真睁开眼,问他:“你呢?想不想家?”
说到家,岳武感觉还是很熟悉,他记得有一个茅屋,养了几只鸡,屋前有一棵桃树,到了开春总是桃花遍枝桠,很是好看,只是果子总是酸涩,不可食用。
一行泪滑出眼角,岳武笑笑,说道:“欸,不想,山寺就是我的家,师父就是我家人,还有师兄,你也是~”寻真瘪瘪嘴,“肉麻。”
“对啦,你还记得上次的那个小道姑吗?”寻真问。
岳武眼珠转上几圈,“那个叫寒莲的?她不是昆仑莲池那边的吗?她怎么了?”
寻真嗤笑一声,眼神在岳武脸上打量着,他憋着笑点点头,“果然是个英俊小和尚~那小道姑可来寻过你几次呢~要不要为了她脱了佛门?”
岳武正要捶一下寻真的头,就听到了一声呼喊。
“寻真师兄,岳武师兄,师父叫你们过去!”一小僧急匆匆跑来说。
他们一同起身耸耸肩,相视一笑便前往了庙堂。
赶到时,清寂刚结束诵经。
岳武心念时辰刚好,躲过一劫。
寻真向清寂行个礼,问道:“不知师父叫我们过来所为何事?”
清寂已是高龄,一缕白胡长至腹间,可眼神依旧明朗清澈,他环视过他们二人,随即道:“你们二人修行也有多年,有没有想过下山去看看?”
闻言,岳武眼里都在发亮,他首当其冲说道:“自然,下山帮助更多人,了解更多民生,把佛法传播更远!岳武心之所向啊,师父!”
清寂摇头笑笑,看向寻真,寻真道:“一切听师父安排。”清寂沉默半刻,而后轻声道:“那你们准备准备,明日下山,得道而归。”
“是,师父!”他们回道。
翌日还未破晓,岳武就拿着包袱兴冲冲下了山。
看着林子由黑转为暖黄,山头渐渐披上霞光,听着清脆的鸟叫和鸣,深草处躲避的小虫尖声鸣叫,岳武感觉一切都美极了,如此秋色,更胜春朝。
到山寺已完全淹没在群山翠岭时,岳武突然听到林子深处有呼救声,听着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呼喊声不大,有些嘶哑,感觉像是已筋疲力尽。
循着声音,岳武走进林子里,走了五里左右,他便看见一断竹处有一女子倚靠在上。
他急忙冲上前去,捧起女子的脸,不由心中一惊,女子年岁大约与自己年龄相仿,虽面色苍白,但正是这一股柔弱使她神似水中芙蓉,女子羽睫轻轻扑闪,抖落了之上的露水,岳武轻咽下涎液,自包袱里拿出水壶喂女子喝上一口,见女子睁开了眼,他急道:“怎么样?姑娘?”
女子刚想开口说话,一阵眩晕就袭了上来,见女子失去意识,岳武赶忙将她背上背,往山寺跑去。
“师父!师父!”
闻着岳武声音的清寂停下念经,急忙起身走出庙堂,还没说话,看见岳武背后的女子,他就立即招呼弟子准备厢房,随即自己也跟了过去。
女子只是气血不足,又加之受了轻微伤,所以晕眩,待清寂给她输入大量内力,服用了汤药后,女子便转醒了。
女子见到两位僧人,原本的恍惚立即殆尽,她急急忙忙下床在他们面前跪下,泪眼婆娑,“两位高僧,求求你们帮帮我,我想眼前就是清寂大士吧,您慈悲为怀,视人妖同等,定不会弃我于不顾!”听到此话,岳武一惊,说道:“你是妖?”
“是这位小师傅救了我吧,谢谢您,我虽是妖,但是我从来没有害过任何人,我可以发誓!”女子道。
清寂将女子扶起在床榻坐下,关切问道:“施主到底发生什么事?但说无妨。”
女子梨花带雨,说道:“我叫绿韵,是一株兰草,长年在深山中吸收日月精华修炼。我与世隔绝生活了数百年,直到那一天,我外出游玩,在路上遇见了一个人,他温润如玉,举止优雅,我被他吸引了,他告诉我,他对我一见钟情,甚至问了我很多关于我身世的问题,他甜言蜜语但是不会显得令人讨厌,我被他蒙骗了,我随他进了他的宅子,和他大婚,成了众妖崇拜的夫人,并且随他要求,我改名绿魄,其中缘由我没有去问。但是渐渐的,我发现我对他一无所知,我去问他,但是他每次都完美避开。直到一天,他外出办理公事,我进入他的房间,看到了一幅画,那幅画上的女子真的很美,不是一般俗物可比,她的名字叫鸢魄。。。我当时感觉我的全世界都崩塌了,晚上他回来,我拿着那幅画问他,他连我要说什么都不问,直接夺下那幅画,那种爱惜的眼神,我从来没有见过。。。从来没有。。。他告诉我,之所以娶我,只是因为我的眉眼和她有一点相似。。相似。。所以我一直是个影子!我逃了出去,他一直追杀我,后来的事情就是你们知道的了。”
绿韵的故事让岳武心中不由涌上一股怒火,熊熊燃烧,他咬紧牙关,几次想说话又不知如何开口,清寂拍拍他的肩,随即看向绿韵,道:“那个男子叫什么?他是妖?”
“他叫慕容无妄。。。身边的人都叫他慕容公子,他不是妖,准确来说,不是一个真正的妖。他很神秘,功力很强,一般人不是他的对手。”绿韵道。
“慕容无妄。。。慕容。。”清寂突然怔住,而后,他整理好表情,安抚好绿韵后,便同岳武一起出了房间。岳武急问道:“师父,你认识这个慕容?”
清寂蹙起眉,沉默良久才道:“我也不确定是不是一个人,如果是一个人,那看来必须得除掉他了。岳武,你去照顾绿韵姑娘,其他事,我们以后再议。”岳武含颚,心中沉重。
绿韵在山寺中修养已有一月,在此期间,绿韵的天真烂漫、一颦一笑都深深吸引了岳武,而绿韵也渐渐喜欢了这个看着呆头呆脑却一心一意对她好的小和尚。
他们陷入了爱河并且在一次岳武静洞打坐修炼时,他们将自己彻底奉献给了对方。
但纸始终保不住火,他们间的事情传到了清寂耳里。
“放肆!你们!简直是!”一个茶杯径直摔在岳武面前。
清寂眉梢上扬,他手颤抖着指一下绿韵,眼神停留在岳武身上,“你可知你是出家人!四大皆空!远离红尘俗世!你知道吗?你明白吗?”
岳武眼帘都不敢抬起,他看着膝前的茶杯碎片,颤抖着声音道:“师父,我错了。。。我愧对佛门。。。愧对教诲。。。可是,我是真心爱绿韵的!我们之间是真爱!”
“真爱?”清寂冷笑一下,起身捋着胡子走到岳武身前,伸手将岳武的头抬起,使他的眼神与自己相对,清澈充满惧怕但是却能分明看出一丝坚守。
清寂沉默良久,背过身去叹息道:“今日,剥去你岳武法号,还回俗世,从此以后,你与山寺、与佛门再无瓜葛!”闻言,岳武大哭着伏在地上,不再言语。
等寻真归山,岳武已经离寺数月,他打听到岳武住址后,便前去找了他。
茅草屋,桃花树,三两只鸡鸭,这是岳武曾和自己说过的家的模样。
寻真站在篱笆外,脚步想前进可始终踏不出第一步,刚欲直接离去,就听见了岳武的声音,“师兄?”
寻真回过头,眼前的岳武一身粗布麻衣,端着一个铁盆,眼神褪去了之前的稚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担当与责任感。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道:“好久不见。”
不等岳武说话,一个女子就从屋内走了出来,不施粉黛但依旧不掩艳丽,她挺着一个孕肚正要喊岳武,看见寻真时,她微愣一下,随即对寻真笑了一下。
岳武看一眼女子,又看向寻真,“绿韵,我妻子。已经怀孕六个月了。恭喜我吧。”
寻真轻叹一口气,“你终究还是。。。也罢,你幸福就好。不论人还是妖,只要心善,我祝福你们,即使你不再是。。。但你永远是我兄弟。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就告诉我。”
见寻真有了走势,岳武放下铁盆,疾走到寻真身边,拉住他的手臂,“喝杯茶再走吧。”寻真脱开他的牵扯,冲他和绿韵点头一笑,终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