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丘是在七年前刚进如意谷时认识了珞旖。
七年前,她茫然无措地站在如意谷谷口,既不记得自己的姓名,也不记得自己从何出来,到何处去,身边只有一箱子书籍和杂物。
南宫姹芜宛如天神般降临在如意谷谷口,没有问她一个问题,便将她接进了如意谷中。
那时候,珞旖就跟在南宫姹芜身后。
南宫姹芜收她为徒后,便把她和珞旖留在了如意阁的房间里。
珞旖告诉辛丘,是她把辛丘带进如意谷的。
辛丘问她:“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珞旖摇头。
辛丘又问:“那你知道我家在哪吗?”
珞旖还是摇头。
“好吧,反正我以后要待在如意谷了,我为自己取一个名字好了。”
珞旖静静地看着她。
“我以后就叫辛丘好了!”辛丘忽然大声说道。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珞旖缓缓念出了两句诗,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像一只鸟儿被扼住了喉咙。
“不是那种‘心秋’啦!是辛勤的辛,山丘的丘……”
辛丘刚刚说完,便看见珞旖忽然亮出了一把匕首。
“你你……你别拿匕首威胁我!我叫你说的那种‘心秋’就是了!”
珞旖眼中出现一丝笑意,她摇了摇头,表示不是辛丘想得那样,然后她言简意赅地说道:“我要你的血。”
“要我的血做什么?”辛丘疑惑地问道。
“救命。”
“我的血还能救命?你指的莫非是救僵尸的命?”
珞旖摇头,辛丘发现,珞旖不太喜欢说话。
“你的血液含有凰珠成分。”
“凰珠?诶,你指的难道是上古神兽凤凰的眼睛所化作的珠子?听说凰珠可解百毒,是稀世珍宝,我血液里怎么会有凰珠成分?还有,真是奇怪,我脑海中怎么会有这么多医药知识……”
辛丘知道,珞旖是不会回答她的这些问题的。
“你要多少的量?”辛丘问道。
珞旖从怀中拿出一个寒冰玉瓶。
“才这么点儿,简单!”辛丘拿过匕首在手腕上割了一刀。
“每三个月,两年。”
“你的意思是,每三个月要取一次血,如此连续两年?”辛丘惊诧道。
珞旖点头。
后来两年里,珞旖每三个月都会来到如意谷取血,而且都是半夜悄悄地来。两年过后,珞旖再也没有出现过。
此刻,再次看见珞旖,辛丘心中有着故人重逢的欣喜,她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珞旖面前。
“珞旖,你怎么会出现在这?是你救了我?”辛丘明明记得她为周玥流尽了鲜血,可她现在为什么还活着?
珞旖简单地嗯了一声,穿上黑袍,把脸藏回帷帽之中。
“你太厉害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珞旖沉默不语。
辛丘略微有些失望,忽然想起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
“珞旖,我昏迷多久了?”
“你是不是想问,周玥他们与暗渊阁的决战怎么样了?”
辛丘瞠目结舌:“你……你还是这么神机妙算,对对,我想问一下他们决战的结果是什么,阿瑾和周玥他们应该没事吧?”
“他们全死了。”
珞旖的话语宛如晴天霹雳,让辛丘猝不及防,又惊又痛。
辛丘定定地凝视珞旖,然而,并不能看见她遮挡在帷帽后的面容,因此也不知道她现在表情如何。
可她说话的语气,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辛丘脸上的表情像脆弱的面具被铁锤敲得支离破碎:“不……不可能……周玥明明准备得万无一失的……而且他们有左三只,怎么会全部死了?”
“你自己看吧!”珞旖的手触及辛丘时,辛丘脑海中立刻闪现了无数真实无比的画面。
辛丘暗自心惊,珞旖现在的力量更接近于神而不是人吧!
但她来不及细想,因为她已经被脑海中的画面吸引。
瑰湖岸边,遍布着断肢破肚的尸体,瑰湖的湖水被鲜血染得比晚霞还要通红。
瑰湖的湖中岛上,战场被划分为两部分,一边激烈而血腥,一边平静而暗藏杀机。
段瑾正跪在莫祺的尸体边,他咬着牙想要举起手中的长剑,却再也使不上一丝力气,最终双手无力垂下。
周玥护在段瑾身旁,操纵着蛊虫攻击周围的暗渊阁杀手以及屹岸和揽兰,他身边的尸体,包括人与蛊虫,已经堆积如山,在敌人刀光剑影中,处处血肉横飞,周玥身上亦伤痕累累。
而屹岸只受了点轻伤,而且若不是他要保护揽兰,绝对能杀出万蛊阵。
而另一边,唐辞嬅独自一人,带着四只幻狐对抗织芷和涉汀。
在她的幻术下,一个个暗渊阁高手崩溃自刎,或者直接陷入昏厥。
织芷和涉汀捂住耳朵,可幻狐的声音依然不断传入他们的耳中。
揽兰焦虑地望着这边的场景,心中矛盾无比。
她想要过来帮助涉汀和织芷,可是蛊虫拖住了她的步伐,而且她重伤在身,如果离开了屹岸身边,很快就会被蛊虫吞噬。
眼见唐辞嬅的幻术就要成功摧毁织芷和涉汀的意志,一个受了重伤的暗渊阁杀手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拿起了身边的弓和箭矢,用尽最后一点力量,朝着唐辞嬅的方向射了一箭出去。
周玥在身后看着这一幕,惊呼道:“嬅儿,小心!”
唐辞嬅闻声惊慌回头,可利箭已经离弦,朝她直直射来。
就在利箭快要穿透她的身体时,一道身影扑了过来,挡在她面前。
唐辞嬅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当看到躺在地上的人时,全身摇摇欲坠。
她悲痛欲绝地唤了一声:“爹~”
唐月朝的脖子被利箭深深刺穿,他正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
他看着唐辞嬅,伸出了手,嘴巴张阖着,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然而,他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在唐辞嬅眼中看来,唐月朝脖子上的箭刃像死神的镰刀,带给她深深的绝望。
唐月朝焦急万分,他一直努力想要说些什么。
唐月朝含泪地握住他的手,哽咽道:“爹,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想把你一生的痛苦与无奈说给女儿听,你想临死前求得女儿的理解与绝望。
可是女儿为什么不早点给你这个机会呢!
唐月朝听了唐辞嬅的话,扯了扯鲜血还在不断涌出的嘴角。
女儿,你知道,爹就放心了。
那个世人眼中最懦弱无能的纨绔子弟,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被择烈刺死在自己面前,不敢告诉别人凶手是择烈。
是因为他知道现在还不是向择烈动手的最佳时机,而且身为丞相的父亲的死讯暂时不能传播出去,不然旭国会更加动荡混乱。
看着兄长被敌人毒害,为了保命,他向凶手跪地求饶。
是因为当时的他已是百年大族唐家最后的幸存男丁,若他也死了,唐氏一族就彻底亡了,而且姐姐在后宫中无依无靠,会更加举步维艰。
看着敌人灭亡他的国家,杀了他的姐姐和姐夫,他却选择了逃到一个遥远的地方,这件事是他唯一无可辩驳的。那个令人失望、令人痛苦的时代啊,他选择了真正的懦弱下去。
所以,上天惩罚他,派他的女儿来完成他未完成的事!
他怎么忍心女儿受此磨难!
那就让他为女儿分担一点吧!
嬅儿,你以后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幸福地活下去。
唐月朝的双手蓦地垂下,接着双眼也缓缓闭上。
被他带到湖中岛的三只幻狐围在他周围咕咕地叫着,样子看起来无比悲伤。
唐辞嬅将唐月朝轻轻放到地上,然后,七只幻狐成弧形站在她身前,发出对敌人最后的致命的一击。
一幕幕痛苦绝望的过去不断回放在眼前,织芷终于崩溃了。
只见她忽然仰天长啸,边哭边笑,指着涉汀吼道:“你进入暗渊阁根本不是因为爱我,而是为了折磨我!”
她一声比一声凄厉。
“你只是想日日提醒我,曾为你产生过离开暗渊阁的愚蠢想法,曾为你傻傻地在酒楼等了一个月却等来你另娶她人,曾为你残忍地杀害了一个无辜的女子而日日夜夜饱受折磨!”
“你称心了!你如意了!现在,你再也不能折磨我了!这十几年我受够你了!”织芷说完,拿起地上的剑放在颈边。
“不!”涉汀发了疯似地冲向织芷,连为了减轻幻术影响而捂住耳朵的双手也放下了。
可他还是晚了一步,织芷的鲜血溅在了他的脸上。
涉汀瞳孔蓦然收缩,然后猛地睁大双眼,接着,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哀嚎。
“芷儿~”
他颤颤巍巍地走向织芷,拿起了她刚刚自刎的利剑。
然后,气息奄奄的他抱住了织芷的尸体,如同浓情蜜意的情人一般,在织芷耳边呢喃道:“你曾经说过,暗渊阁又黑又冷,我进暗渊阁,是为了陪你啊!”
“现在,我也陪着你一起……”
唐辞嬅这边的敌人已经全部消灭了,她毅然转身,带着七只幻狐,走向周玥等人。
屹岸和揽兰看到织芷和涉汀双双自刎,表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
他们像看怪物一般看着唐辞嬅。
辛丘看到尸体堆积如山,段瑾周玥皆重伤,莫祺战死,唐月朝为救唐辞嬅而死,织芷和涉汀双双自刎,屹岸和揽兰在周玥和唐辞嬅的攻击下左支右绌,被蛊虫啃噬全身,然后跳入湖水之中。
辛丘心惊,按理来说,是周玥他们胜利了才是,为什么珞旖要说他们全死了?
很快,她就看到了答案。
就在周玥他们松了口气时,一阵“叮铃铃”的声音突然传来。
接着,一辆四角挂着铃铛的紫色香车出现在半空中,迅速朝着周玥等人的方向移动。
香车外面空无一人,却能独自悬挂在空中,就像从天而降,紫色纱幔随风飘荡,伴随着连续不断的铃铛声,这一幕惊艳而诡异。
最后,香车停在了周玥等人面前。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缓缓掀开了香车上的紫色车幔,露出了里面的人影。
那是一个穿着金色镶边暗黑长袍头戴银冠的年轻男子。
然后,年轻男子微微低下头,扶着车身走出香车,与此同时,香车背后突然走出一女三男,站在了年轻男子身后。
这时,珞旖的手离开了辛丘。
辛丘呆滞在原地,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他们是谁……”
“他们就是暗渊阁以及新的四大堂主。”
“他们早就到了浮图城?”
“没错,屹岸他们不过是暗渊阁阁主的弃子,不管何方输赢,最后段瑾和周玥一定会死。”
辛丘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将嘴唇咬出了血。
“为什么我没有看见左三只呢?周玥说她可以轻易杀死任何人。”
“左三只与我一样,都是已经死去却被轮回神宫复活的人,我们活着有各自的使命。”
“可她曾经帮过她主人左桡杀过人。”
“帮左桡不妨碍他的使命。”
“帮阿瑾就妨碍了?”
“这次妨碍了。”
辛丘越想越难过,忍不住抽噎起来。
阿瑾,周玥,唐辞嬅,唐月朝,莫祺他们全死了?
她怎么也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想不想救他们?”
辛丘忽然停止了哭泣,愣愣地看着珞旖。
“他们不是已经死了吗?”
“我给你看的是即将发生的结局,其实还有补救的余地。”
辛丘浑身一震。
顾不上对珞旖吓唬她的行为生气,辛丘连忙问道:“怎么补救?”
“你暂时没有这样的能力。”
“那要怎样才能获得这样的能力?”
“找到刺入你头顶的银针,并拔下它……”
辛丘毫不犹豫地照着珞旖的话做了。
拔下银针后,她闭上双眼,皱了皱眉。
睁开眼时,看样子她并没有改变多少。
可珞旖知道,她已经变回了一个完整的七葵。
而辛丘,只是未遇见伶舟起时的七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