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正是腊月初八。
天接连着阴沉了数日,烟霏霏,云霏霏,整天都是青灰色惨淡的云烟,隐隐漏出宫殿的飞檐翘角。
宫人们来往御茶膳房的片刻之间,头发、棉衣就凝了一层水汽,北风一吹,就冻成了一层薄薄的冰,如同刚出炉的酥饼,一抬袖子就细碎的从身掉下来。
然而盛京地处北方,并没有这么湿冷。
等细细看去,却不是什么水汽,原来天已经不知不觉的下起雨和雪了。
一旦有了雨水,雪就粘稠沉重起来,砸到朱红的宫门就不肯下来,只泪水般的往下淌。
风声正急,雪声正密。
院子里的合欢树担了一丛一丛的素雪,像开了白色的大花,正簌簌的掉落。
知夏提着食盒从御茶膳房回来,走过这合欢树,也差点被一捧雪砸了个满怀。
她的心情也似这天气,晦暗阴沉,提不起劲儿来。
今儿是腊八,照例要吃“腊八粥”。
御茶膳房数日前就开始准备,将手掌般大的新疆红枣锤破去核,浸泡在热水里。到了腊月初八的早晨,将泡好的红枣与粳米、白米、核桃仁、菱米一起放入锅里,小火慢炖,那香味就顺着墙角慢慢的爬出来了。
离着御茶膳房还有几座大殿,来拿早膳的知夏鼻子就被香住了。
香甜绵软,想必小主应该很喜欢吃,这几日听小主念叨好几次了。
她兴冲冲的过去,却被灶告知已经没了。
她不相信,伸着头去看那锅子,果然只剩了一层黏住的米粒,用勺子都舀不起来。
这精熬小灶的粥被各宫的主子分走了,最后的几份被惜月阁的蒋贵人亲自乘走了,要不然这粥怎也成了稀奇物件,分都分不过来呢。
知夏本不是易怒的人,听了这话也生起气来。
蒋贵人刚刚承宠,也不过是个六品的贵人,怎就嚣张至此,在吃食也要贪些小便宜。
那御茶膳房的宫女嗤笑几声,道:第一次见主子亲自来这儿拿早膳,这也要,那也要,活像饿了几辈子似的,还不止今天这桩事儿,蒋贵人的笑话说起来能讲整整一天!
知夏本也知道蒋贵人行事可笑,便敷衍了几句,拿了那宫女另挑好的几样精致菜品,愤愤的回来了。
方景颐本拿着铜签子拨弄香炉里的银霜炭,听见知夏用力的撩起厚厚的锦缎帘子进来,心里疑惑。
知夏往日最是稳妥细致,人又亲切和善,少有脾气波动的时候。
今儿是被谁惹着了?
她放下手中的铜签子,见知夏正用力擦那食盒外面的雪沫子,问道:“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知夏将手中的抹布拧成一团麻花,郁郁道:“小主,御茶膳房的腊八粥没了,全被蒋贵人亲自拿走了。”
小主这几日提了三四次,她就记在了心。
今日特地起了个大早赶去御茶膳房,却不料被蒋贵人全都拿走了。
那小主吃什么呢?
“蒋贵人亲自去拿的?”
方景颐轻咦一声,轻拍了拍知夏的肩膀,笑道:“没了就没了,难道是什么玉液琼汁,喝了就能长生不老不成。再说,何苦跟蒋贵人这样的人置气?”
一个不大不小的主子,亲自阵去御茶膳房抢吃食,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蒋贵人做的糊涂事儿,跟话本儿似的,真是一出接一出。
这样的妃嫔,纵使皇看在皇后的面子收了,也大抵是为了补偿被幽闭的皇后。
听说皇后虽然解除了禁足,重新掌宫,但却消瘦了不少,大宫女意兰也在御茶膳房被折磨的不轻。
皇后犯得错远不至于受这样的惩罚。
终究是皇错估了淑懿妃的狠辣独断。
知夏听了她的宽慰,点点头,将食盒里的菜一样一样摆了出来,“小主,御茶膳房的宫女也看不惯蒋贵人的作为,补了咱们几样精致的点心。”
早间不宜吃过于油腻的东西,因此桌大多是糕饼面点。
一碟野鸡馅的藕荷色芋粉团,一碟春芥心腌制的香干菜,几个摆的整整齐齐的青绿韭合,一茶杯大小的红枣香稻粥。
这都是她入宫来早间常吃的东西。
有荤有素,珍品的食材经过御厨的手,味道更加鲜美。
更何况她平素不挑食,吃什么都津津有味。
今日,还多了一个碟子,却是几个半月形的水晶饺子,晶莹洁白。
知夏忙介绍道:“小主,这是御茶膳房补的虾饺,说是虾肉、香料、甜酒裹了面皮蛋液炸出来的,因是新想出的花样,日常做的还不多,所以以前咱们没见过。”
若不是腊八粥都被蒋贵人端了去,这碟子虾饺就留着给了几位娘娘献个好。
御茶膳房这是没拦住蒋贵人,又不好得罪了其他小主们,才想出花样来。
左右那些娘娘们宫里有小厨房,日常不怎么吃御茶膳房大厨房的饭,一时用了也无事。
方景颐惯例喝了几口香稻粥,夹了一个虾饺来吃,果然鲜美滑腻。
她赞道:“这虾饺外皮似雪,虾肉鲜美可口,倒是比腊八粥更值得一吃。”
盛京地处北方,冬日鲜虾不多,能吃到便很难得了。
她见知夏似是还因为腊八粥耿耿于怀,便出言安慰。
知夏脸果然烟消云散,布菜的动作更加轻快,“小主,您多吃一点儿。”
小主满意就好。
她是旖霞阁里最和善又最固执的大宫女,事事必以小主为先。
自从旖霞阁来了新人,方景颐就将知夏补了一等宫女的缺,与冒绿一起贴身伺候。
小濯也是原先自愿留下的宫女,但年龄太小,性情天真,就补了二等宫女。
吃得差不多了,冒绿端了一碗乌黑的中药来,这屋子里的饭菜香一下子被苦涩的药味盖了过去。
她进来瞧见桌碗碟几乎都空了,便将那碗药放到方景颐跟前,“小主,该喝药了。”
这是傅太医开得疗养体虚的方子,每日早膳后喝一次,连续两个月就能好。
因日日吩咐太医院送来太过麻烦,旖霞阁便悄悄的开了小厨房,每日由冒绿亲手煎药。
说是小厨房也有些勉强,不过是一个大些的烧水炉子,平日里煮些茶点可便宜一些,做些菜肴却难得。
方景颐正咽下最后一口虾饺,想起每年家中过腊八的情形,心里便起了别的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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