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道那有屠戮凶兵之称的镇疆王东渡黄河,于惊涛骇浪中谈笑风生,作诗一首:
滚滚黄滔荡群雄,森森铁甲透骨寒。
不畏天险乾坤转,只惧来日樽不满。
那诗句传回泽州,咱们当今圣上立刻回诗一首:
昔有汉时卫家将,今有晋堂李姓郎。
心系家国图永定,明光铠衣世无双。
后来梁朝破,远在河东的晋王想要接掌大唐河山,连发数道军令勒令先帝回转河东。当时还是江东节度使的圣上恐晋王疑心病犯刁难先帝,便以前任晋王的临终赐箭为由,向晋王表忠心,称父亲将那第二只箭背在身上,便是时刻未忘先晋王嘱托。那晋王听了圣上这一席话,想起昔日父亲所授,果然不再发难。又三月,吴蜀二王有心结盟共同抗击晋军,却不想早已被当时还是尉南节度使的镇疆王识破了他们的诡计,于岳州巴陵县埋伏数月之久,终于等来两军使节,他命刀斧手埋伏在密林之中,待时机成熟厮杀而至。自此,晋军便犹如一柄利剑,彻底斩断了吴蜀两国的交集。一时间甘州固北军名声大振,正所谓:
晋梁争霸十数载,他国静坐烽火外。
不料李郎凶兵现,吴蜀自此断往来。”
长安西市唐食居一楼的大堂内,说书先生正在与堂下宾客说道当朝风云人物的英雄事迹。
此人名唤王随书,因为脸上有一块大大的红色胎记,姑娘们嫌弃他丑都不肯下嫁,以至于他都三十好几了还未婚取。每日就在茶馆酒楼里厮混斗嘴,说一两前朝旧事,与人驳辩。有时说得好了,还有宾客打赏通宝,他便用那银钱换些口粮聊以度日,人送称号红面先生。
而自从兴唐平乱以来,本朝太祖打下江山,定都长安。经过多年的休整,已不再是当年迁都之后的萧条破败。
东西两市坊间辗转的行人客商每年都在增长,经济也在慢慢复苏。外来的客商们在坊市间来回穿梭,采买特产。茶余饭后外出遛弯,欣赏着沿街的风光,走在那宽敞的朱雀大道上,抬头便能看见朱雀门前,还在修补的阙楼残骸。
后世人安享太平的时候,也不忘乱世中平定天下的英雄人杰。所以那王随书经常挑拣些前人事迹说与众人,大家觉着好听了也都乐意坐下给他捧个场子。
而除却满堂喝彩叫好的食客们,在大堂角落里丙字案前,坐着一位头戴帷帽,身着绛紫圆领袍服的年轻人。
那人静静地坐着喝茶,没看错就是茶。来这远近闻名的唐食居酒楼不点菜也不吃饭,就喝小二送上来的免费茶水。
跑堂的小二站半天不见点菜,走到柜台边,与掌柜交头接耳取笑道:“这人穿的不错,却是个小气鬼。”
掌柜吝啬的撇了那人一眼,笑骂小二嘴碎:“去去去,我刚算好的账,给你小子一打岔全忘了。”伸手把他拨开就继续算自己的账了。
几人隔得并不远,小二说的话,那人应该是听得到的。只是对方遮着面貌,就是有怒意,别人也看不出来。
待王随书这边说罢一回书,食客们起哄着还要听。王随书却敲敲手中的竹篓道:“今日就这么多了,再多还不得把我给掏空了啊。”
邻桌食客早就吃完了饭食,听王随书说了一通,见他端着竹篓来讨赏钱,便笑骂道:“你小子就是变着法儿地套咱们的钱。”食客说归说,还是伸手进了袖袋摸钱。
王随书陪笑道:“这哪能呢,您要是听的不满意,好说!明日来听,分文不受!”
食客笑着抬脚要踹他:“你这混子尽说胡话,谁进酒楼好意思干坐着不点菜?”
角落里喝茶的年轻人闻言顿了顿,刚抬手要唤小二。
那边王随书已是躲开食客的脚,顺势来到下一桌回嘴道:“您就是自己带盘瓜子瓤来坐一下午,掌柜也是不能赶人的。”
却听另一桌食客道:“你当谁都像你一样没脸没皮。”
“他要是有这脸这皮,怕不是早就娶到媳妇了。”
此话一出,大堂里的食客登时捧着肚子笑开了花。
王随书性子喜乐,知道自己长得磕碜,多少年的冷眼相待早已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何况这些个老主顾都是生性豁达之人,玩笑话也是无伤大雅。
“唉,怪只怪我生的丑,没人愿意嫁给我啊。”
食客给了通宝,取笑道:“你是丑啊,可浣衣行的小寡妇不就喜欢你这样丑的吗。”
王随书听罢整张脸都红了:“没有的事没有的事,郎君莫要瞎说毁了人家的清白。”
隔壁桌的食客道:“哟哟,瞧这欲盖弥彰的。”
“可不,人虽生的五大三粗,倒还挺怜香惜玉的呢。”
堂内食客们七嘴八舌一个劲儿起哄,直把王随书说的窘迫万分才肯罢休。
这些人平日里和王随书胡闹惯了,逗一逗他也只是觉得有趣,倒也没有真的去探究他与小寡妇之间的关系。
待三三两两的食客散去,王随书端着那已变得沉甸甸的竹篓走到了绛紫圆领袍年轻人跟前。
年轻人抬了头,帷帽用的料子很厚,以至于王随书连对方的一根头发丝都看不到。但他知道人眼适应黑暗以后还是能看到一些外界事物的,所以他可以肯定年轻人是在看着自己。
被陌生人这么盯着,多少会有些局促。他道:“不知某方才所讲,还能入郎君耳否。”
年轻人思索了一阵,点点头,仿佛不知道他端着竹篓是过来讨赏钱的一样。
王随书细细打量了一番,发现这人虽穿着缎面袍子,但袖子尤其窄,一看就没有暗袋的样子。
时人都是圆领袍服加一根细腰带的装扮,如果把银钱塞在衣服里,大庭广众之下伸手去取,是非常失礼的一件事。因此王随书断定此人轻装简行,身上应该没有带钱。
白听书喝免费茶水的人哪里都有,只不过在唐食居这样的食肆中很难见着一个。
他也只当这人脸皮厚,尴尬笑一声便绕过这一桌去往下一桌。
唐食居内三人,掌柜忙着筹算头也不抬,小二忙着收拾食案,更是没空搭理。
待得王随书绕完一圈回头,丙字案的年轻人早已不见踪影,唯余一盏凉透的清茶和一枚暗哑金黄的小物件……
嗯?王随书眨巴了下眼,过去拾起来一看,吃惊大喊道:“吴掌柜,王六!丙字案客人什么时候走的?!”
掌柜闻言抬头一脸莫名其妙:“走就走了呗,还能吃了霸王餐不成。”
小二则一脸嫌弃:“霸王餐倒不曾有,只是一个菜都没点罢了。”
王随书急的一脑门汗:“什么霸王餐不霸王餐的,你们看看人家打赏了个啥!”
他把手里的小物件往案上一拍,小二离得近瞧上一眼,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这这这,红麻子这难道是真家伙?”
掌柜也被二人勾起兴趣跑了过来,只是他比小二见识广,自然不像他那般大惊小怪:“我当是什么,不就是块小金锭吗。”
王随书闻言,一脸不可置信道:“可按咱们唐食居的规矩,打赏最多的客人可是要免饭钱的。”
“瞧你这话说的,这人打从进门起就只喝了一壶茶,茶又不算他钱,可不算是免单了吗。”这个规矩还是掌柜自己定下的,他自然再清楚不过,只是人家客人什么都没点,他就是有意免去费用也无从下手啊。
王随书却觉客人出手如此阔绰,都是看在自己的面上,便有些得意洋洋:“这次不算,但人家下次登门您可得给免单,要不然咱们唐食居的招牌可要挂不住了。”
掌柜心想这人脸都没露一个,就是下次来也不认得,于是随口答应,转身回柜台算账了。
而彼时的长安,热闹,喧嚣。一街的行人如织,风一阵,桃夭摇曳,片片粉红落了游人满头,又有那风雅之人捻了桃瓣送入口中。嚼一嚼,或清苦,或甘甜。世间百味百态,自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