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内一百零八坊,拢着京都数万有头有脸的达官显贵。
一大清早起来往门口泼一盆洗脸水,都有可能溅到在皇城任职的权臣将相。
为避免外出期间,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顶头上司。底层官员们就自创了一套规避麻烦的法子。
那就是出门在外帷帽遮颜,这样一来就算被抓个现行,他们也分辨不出自己是哪个卫所里当值的虾兵蟹将,自然就无法追责了。
所以那年轻人出得唐食居,在坊市间瞎转悠。行人们也都见怪不怪,反而十分理解这些底层官员。
不多时到了城门落锁的时辰,虽然上元节前长安城内无宵禁,但大晚上形单影只,总得有些拳脚功夫傍身才安全。
显然这年轻人身板纤细,露出来的手指白皙修长,除了手掌根处有些许薄茧,再没有其他的瑕疵,一看就不是习武之人。
年轻人在怀远坊东街尽头一间普通四合院门口驻了足。这处宅子坐南朝北,地理位置尤其不讲究,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坐落在犄角旮旯,与热闹完全搭不上边,十分适合孤寡老人安度晚年。
年轻人抬手要敲门,还没落下就见门从里边打开了。
开门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丫鬟,梳着个双丫髻,脸蛋胖乎乎圆滚滚,一段小跑也能累的气喘吁吁,想必平日里也是个好吃懒做的主。
年轻人道:“怎么是你,环儿呢?”那声音嘶哑如锯条拉钢板,竟一时听不出是男是女。
小丫鬟心虚的往身后努了努嘴:“东宫姑姑们来了,发现姑娘不在家中,这会儿在里头三堂会审环儿姐姐呢。”
没错先前在唐食居被人郎君长郎君短叫着的人,其实是个姑娘。倒不是她刻意隐瞒,实在是病坏了嗓子不愿开口,这才让人误会了。
年轻人闻言,抬脚进门,快步往堂屋去了。
堂屋内站着三个上了年纪的宫装女子,正三足鼎立呈合围之势,对跪在地上十五六的小丫鬟可劲数落。
“娘子接你们家姑娘进京,是让她来学规矩的,不是让她来游山玩水的。”
“也不想想自己快要做皇子妃的人了,怎么能出去抛头露面。这要是让宫中娘子知道了,皇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要我说啊,商贾之家就是商贾之家,教出来的姑娘一个赛一个的没教养。”
环儿握着粉拳,恼得眼圈通红浑身发颤。可她不能反驳,若是回嘴了,姑娘又要被冠上御下不严的名头。
年轻人见状,胸口起伏的厉害,一把摘了帷帽朝那几个姑姑撇去。
帷帽到底是扁的,这一下子掷出去跟飞了片瓦似的,力道着实不轻。被削到的姑姑立马疼的蹿了起来,捂着痛处叫唤道:“哪个不长眼的东西,看老娘不扒了你的皮!”皮字在看到年轻人那张满是病容的脸以后猛然收住,跟被人掐住嗓子一般戛然而止。
倒不是姑娘长得难看,相反的,姑娘的样貌真正算得上艳冠一方。可能她气质不是最出众的,但在京都的名门闺秀里面,绝对找不到第二个五官比她还要端正的女公子。
她的眉眼口鼻长在哪里,似乎是用尺子量过一般,多一分显宽,窄一分小气。搭配在一起给人的感觉就是顺眼。不光如此,她的五官还非常精致。
柳眉不描而黛,杏目眼尾微垂,怒时似嗔似怪,喜时似落有星辰。鼻峰挺翘线条柔和,唇色浅薄形状美好,就连那瘦到有些凹陷的瓜子脸,都透着一股子羸弱之感。
年轻人看也不看三人,径直走到环儿身边将她扶起。
可能是跪地太久,小丫头攀着姑娘试了好几次才打直膝弯。她顿时觉得懊悔不已,自己若晚来一会儿她就还要跪着,跪久了膝盖入了寒气,这腿还要不要了。
年轻人目光骤冷,转头瞪那几位姑姑道:“我商贾之家的女儿一个赛一个没教养是吧,这话你们怎么不当着皇后的面讲?”
三位姑姑瑟缩了一下身子,其中骂的最轻的道:“姑娘饶命,都是彤香那老婆子口不择言,跟我二人没有关系啊。”她们私底下嚼嚼舌根也就算了,要真跑去皇后面前说她没教养,怕是不用皇后动手,自家娘子就能让金吾卫把她们拖下去杖毙了。
名唤彤香的姑姑闻言登时脸色惨白,忙跪下求饶道:“奴婢嘴贱,甘愿自罚,还请姑娘莫要追责原谅则个。”说罢左右开工不轻不重的打自己嘴巴子。
年轻人冷声道:“我话就放在这,李唐皇室欠我宋家的,几世几代都还不清。圣人若还有一丝良知,还请善待中宫娘子,善待我姥爷,否则,我穆芸筝定会与他斗个鱼死网破。”说罢扶着环儿拂袖离去。
几位姑姑的脸色铁青,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能向上头禀报吗,就是给她们几个脑袋她们也不敢讲啊。
回到后厢房,穆芸筝让环儿坐到榻上。挽起她的裤腿仔细看了,倒是没有伤着皮肉。
她从药箱里拿了个小瓶,把手掌搓热了才往手心倒药油敷在小丫头的膝盖上。
纵使如此,环儿还是被她冰的瑟缩了一下。穆芸筝皱眉,压着她的膝盖道:“别动。”说着下死力气搓揉,登时疼的小丫头眼泪汪汪,下一刻就决堤一般吧嗒吧嗒落金豆子,洇湿了胸前大片衣服。
穆芸筝低着头,听她抽泣的声音,苦笑道:“合该我委屈才是,怎么像是你替我哭完了。”
环儿抽噎道:“姑娘,咱们去甘州找姑爷吧,我再也不嫌弃他是个钱奴兵了。咱们宋公有用不完的家财,你和他远走高飞,去哪里都好,千万不要去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呜……”
穆芸筝手下不停,摇了摇头道:“都退了亲了,哪还是什么姑爷呢。何况没我拖累,他才能好好活着。”
环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活着有什么用!他一个军营偏将,一辈子到头也就是个将军,既干不倒皇子也干不倒今上。圣上无道,咱们宋家纵是有金山银山也会有被掏空的一天,为何不让姑爷伙同镇疆王……唔……”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穆芸筝捂住了嘴,吃了一嘴的药油,登时辣的小丫头一张脸通红,忙挣脱开她的手边呸边擦。
穆芸筝难得有一丝恼怒神色:“你知不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都敢往外说?”
环儿还是头一次见姑娘这么色厉内荏的样子,想来她也是为了自己着想,毕竟身在敌营恐隔墙有耳,若是刚才那番话被别人听了去,她怕是小命不保,还有可能牵累远在甘州的镇疆王与姑爷。
环儿只觉羞愧难当,忙低下头去不敢再多嘴了。
穆芸筝放下她的裤腿,转身跪坐到妆台前,似是在看铜镜中的自己,又像是双眼放空什么都没看。
环儿偷偷瞟了一眼,那场景与记忆中的画面重合。她仿佛看到了当年自己搞怪,给姑娘梳妆打扮,郎君见了以后跟丢了魂一般。而今姑娘身量都抽条了许多,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大夫了。她单薄的肩上似是扛了一座看不见的大山,随时都有可能将她压垮。
触景伤情最是诛心,尤其是想到自家命比纸薄的郎君,环儿只觉胸口一阵闷痛,扑在榻上整个人都蒙进了被子里,哭的惊天动地。若是郎君还在世,他就是豁出命去也不会让旁人这样欺负姑娘的。
也不知是不是冷情冷性到了极点,亦或是心中有滔天的恨意。穆芸筝只觉胸臆间堆积的郁气无处宣泄,长久以来忍气吞声,连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可即便是深陷泥沼,她也不会软弱到以泪洗面,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给旁人制造耻笑自己的机会而已。
“如今我自身难保,但你却是自由之身,何不趁此机会离开宋家,与秦隐说清原委,同他结秦晋之好,远遁世俗,安安稳稳的过你们的小日子。”穆芸筝喃喃道。
环儿听了最重要的一环,顿时止住了哭腔。“小女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要伺候您一辈子就是一辈子。而且谁会喜欢那么个榆木疙瘩啦。”说着耳朵尖都红了,幸亏姑娘背着身子什么都看不到。
穆芸筝长久阴郁的脸上总算有了点笑意,她道:“环儿,记住我的话。若有一日我受制于人,你不要傻乎乎的跟着我一起受苦,我不想步娘子的后尘。”
环儿吓了一跳,她也不管膝盖痛不痛了,忙扑到姑娘脚边握住她的手道:“你耍赖,刚还说让姑爷好好活着,怎么这会儿又说这样的丧气话。”
穆芸筝摸着她的发顶,心想自己比别人多活了一世,早就看淡了生死。这个王朝的更迭与兴盛,都跟自己没有关系。她能做到的,唯有保护自己重视的人。若有朝一日,自己身陷泥潭无可转圜,就是选择自杀也不会给别人胁迫自己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