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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兵者最忌讳带伤上阵,这不仅是对自身的不负责任,更会无端增加军队消耗。

李吴一如今虽然不是狼骑营直属兵丁,但他一心建立战功,想要以此为契机重回固北军。来幽州途中更是仔仔细细不磕碰到伤口,别人睡觉自己熬药,一天都不曾落下,只为早日痊愈,不至于抵达渤海以后成为拖后腿的伤兵。

却不想临到出发,因为一点小小的误会使得伤势加剧,他都不知道自己这一路跟来到底意义何在。

穆芸筝拾起了地上的脚盆充当防身武器:“你是何人,潜入他人宅邸是何居心?”

李吴一刚要开口,听到动静的丫鬟们倾巢而出,只见环儿手里拿着水瓢,清韵拿着扫帚,清音拿着片肉的小刀,卉莞拿着藤条,齐齐冲到院中护在姑娘身前。

环儿尤其凶恶,举着葫芦瓢对李吴一道:“大胆贼人,你知不知道这里是当朝泰岳的宅邸!要是你敢乱来的话,我们,我们就报官了……”

说到后面越来越虚,因为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一行人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之辈,要是对方狗急跳墙,还真不好说哪方势力更厉害一点。

李吴一懒怠与她们掰扯,经过刚刚一通折腾,他就连偷听主仆二人互诉衷肠升起的那点怜惜之情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伤势加剧,渤海一行会更加困难重重。说白了还是担心前程受阻,心中有气。

“要不想你们姑娘名誉受损,我奉劝你们不要把事情闹大。”说罢他撑起身子,按着伤处缓缓后退,也不知是伤口崩裂还是其它什么病痛,他只觉得喉头腥甜,再不走恐怕就要出洋相了。

刚张嘴要嘲讽的丫鬟们立刻哑火了,因为这人说的的确在理,此前姑娘因退婚风波闹得人尽皆知,现在任何一点流言蜚语都会置她于不义之地。

反倒是被她们护在身后的穆芸筝神情疑惑,她虽然视力不好,但作为医者,拥有一双灵敏的耳朵也非常重要。而这人刚刚低声咒骂还不怎的,正常说话时的音色却非常熟悉。

李吴一对她们识时务的表现非常满意:“你们就当我从来没来过。”说着要爬墙遁走。

“你是李吴一?”

被点名的李吴一动作一顿,夜闯姑娘闺阁这种事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又被指名道姓,要是答应了不就承认自己是登徒浪子了吗。于是没有任何犹豫继续翻墙。

穆芸筝不会记错,当初镇疆王带他来家里求亲的时候,她就在堂屋后待着,他话虽不多,但音色尤其好听,自然就记了一耳朵。

而且她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怎么可能一下肘击把一个大老爷们锤的路也走不稳了。

她皱眉道:“你是不是受伤了,我是大夫可以为你医治……”

李吴一刚爬上墙头,闻言怒极反笑:“姑娘医者仁心固然值得夸奖,但夜半留宿外男恐怕不妥吧。”

穆芸筝笑道:“如果在乎名声,我就不会将退婚一事公诸与众了。”

李吴一被她一犟,反而不急着走了,他回过身来坐到院墙上,捂着腰腹与她对视。地势高的好处就是可以用下巴鼻孔看人,不用担心气势会矮人一头。

只是穆芸筝为人淡漠,她的眼神永远是澄澈明净,专注坚定的,没有任何愧疚难堪,仿佛刚才说那番话的人不是她一样。

李吴一真想知道她的脸皮有多厚,能这么镇定自若的说出自己不要名声这种话。“你就不怕我对先前的事怀恨在心,佯装君子伺机寻你报复。”言下之意是承认自己的身份了。

丫鬟们登时倒吸一口凉气,纷纷看向姑娘。虽然前姑爷说不上是旧情人,但好歹与姑娘有过婚约,旁人细细一品都觉得二人之间的关系微妙复杂,当事人该更加五味杂陈了。

穆芸筝道:“刚刚你有足够的时间杀我,不还是没动手吗。”

李吴一道:“我不怕杀人,但是怕杀人惹上官司,况且你也没有穷凶极恶到非死不可得地步。”

穆芸筝道:“退婚的事闹得那么大,就连这东街邻里都流言四起,你在军营的日子肯定也不好过,但我还是要感谢你不杀之恩。”

丫鬟们又是一阵倒吸凉气,姑娘你这是劝人看病呢,还是想把对方气死?

好在李吴一的关注点不在被人耻笑上面,至少在他的认知力,被人耻笑只是心情不爽,被逐出军营才是一个军人最大的耻辱。所以丢了军衔这种事,还是不要让她知道为好。

穆芸筝温言道:“你下来吧,我给你看看伤势,另外也有些事情要和你说清楚。”

李吴一并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他小孩子脾气上来,晃荡着两条腿,看似吊儿郎当:“我就是不下来你能拿我怎么办。”

穆芸筝道:“你不下来我上去也可以。”说罢看向卉莞:“丫头,让阿良搬张梯子过来。”

今天这出好戏太过劲爆,卉莞实在不想离场,但她又不敢违背姑娘的命令,只好提着裙摆,三步一回头的往前院去。

李吴一嗤笑道:“真不知道你是真天真还是假好心。”说完缩回腿跨到院墙上,眼见就要翻墙遁走了。

穆芸筝道:“你可以走,但明天前往渤海的出海人员名单上必定不会有你的名字。”

被精准的戳到死穴,是个人都会暴跳如雷。何况李吴一最讨厌玩弄权柄这种事了,尤其是这位孙小姐先前表现的那般柔弱可欺,与现在的样子大相径庭,他甚至怀疑她早就发现了自己,方才的一幕不过是演给自己看的而已。

见李吴一不走了,穆芸筝暗暗松了口气。她道:“既然你不想我名誉受损,就乖乖下来。不然待会儿阿良来了,看到我院子墙头上坐着个男人,我就是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楚。你也不想明天成为东街邻里茶余饭后的谈资对不对。”

连着被威胁两次,李吴一真的想翻墙走人。但他急需渤海一役的战功证明自己,还真怕这位孙小姐克扣了自己出海的名额。

见李吴一主动跳下墙头,穆芸筝微微一笑。虽然口鼻被巾帕蒙着,但眉眼弯弯的样子不难看出心情不错。

她把脚盆交给环儿道:“把卉莞叫回来吧。”院里几个丫头什么脾性她门儿清,尤其是几人之中卉莞年纪最小,总是跟着环儿看话本,满脑子风花雪月。指不定现在还没走,正趴在外边听墙角呢。

她一瘸一拐在前面领路,回头对李吴一道:“还走得动路吗,要不要我扶你?”

李小郎觉得自己有被冒犯到,他有虚弱到需要一个拐子扶的地步吗?自己去扶她还差不多吧。

这会儿几人走到了院中,拜房中的烛火所赐,穆芸筝终于看清楚了所有人。穆大夫在他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鄙视,鉴于自己的确没什么立场说出上述言辞,只好默默跳着脚回屋了。

而几个丫鬟在看到前姑爷那双目朗日月,二眉聚风云①的小模样后,又是连连吸气。这前姑爷真的只是个当兵的吗?确定不是哪家勋贵郎君去军营体验生活的?

穆芸筝蹦跶了半天没人来扶,心中感叹果然无论什么时代都是颜狗当道。

这厢主仆、不速之客在堂屋里坐定。那厢环儿也把卉莞给追回来了,只是小丫头刚进屋就愣愣盯着一脸不耐的李小郎,穆芸筝扶额,又打发她去自己房里取药箱了。

穆芸筝道:“为什么不直接去我卧房?”

李吴一忍了又忍,终是咬牙切齿道:“姑娘闺房,某怎敢乱闯。”

穆芸筝撇了撇嘴,这会儿谦谦君子,也不知道先前夜半潜入姑娘别院的人是谁。

环儿是见过李吴一的,所以对前姑爷的颜值有免疫能力。她挨到姑娘旁边,手里是一瓶跌打酒,她小声道:“姑娘,不打紧吧?”

穆芸筝道:“没事,一点小伤。”说着毫无忌讳的脱了鞋袜给自己抹药。

看着姑娘家当着外男的面露出白生生的脚丫子,尽管的确肿了一块,但李吴一还是难以接受差点成为自己妻子的人是这般放荡不羁。他嘀咕道:“不知羞耻。”

穆芸筝自然听见了,她把药酒揉进皮肉,让丫鬟们搬了条胡床坐到李小郎身边。她道:“还有更不知羞耻的,你想不想看。”她的姿态,俨然一副调戏良家妇男的架势。

李吴一怒目而视,但孙小姐早已和自己撇清关系,她的为人如何,也不是他该操心的事。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她觉得痛快了,明日才有可能不给自己使绊子。他心想自己总归是男子,这位孙小姐再怎么离经叛道,还能对他行不轨之事不成。

而丫鬟们对姑娘的手段早已司空见惯,倒是恼羞成怒的前姑爷那羞愤难当的神色颇为新奇可爱,让人忍不住想调戏一番。

取药箱的卉莞回来了,穆芸筝也不再打趣。她接过药箱,上下看了一眼李吴一道:“伤在哪里?”其实只要回想一下就不难猜出,自己能肘得他走路不稳,十有八九是伤在了胸腹处。

李吴一破罐子破摔,自己动手解衣服。

一屋子女眷就这么直愣愣的盯着他,解到最后一层内衫,李吴一只觉头皮发麻。也对先前颇为自信的结论产生了怀疑,这几个人真的是姑娘家吗?

穆芸筝见他脱到最后一层住了手,多少能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一点羞涩。刚见他那会儿她听姥爷说过,李郎从小在军营长大,及冠了也没见对哪个姑娘动过心思。

这样的性子多半要由长辈来操持终身大事。但李郎从小父母双亡,镇疆王也算看着这个孩子长大,所以临时当了他的长辈,为他操心一下婚事。

但现在回想当时的情况,穆芸筝才发现镇疆王这个人也张了一张骗人的嘴。

当时他带了一伍小兵造访宋宅,气势汹汹宛如上门抄家。

一问才知道是上门求亲的。宋公本来也不答应,毕竟甘州距幽州路遥千里,把外孙儿嫁过去岂不是送她去吃苦。

镇疆王专业不对盘,但他会打仗啊,打仗讲究一个知己知彼,他既然敢扔下嘉峪关亲自带手底下小兵登门求亲,就说明他是势在必得的。

而宋公最大的心病就是膝下无子,生怕百年以后无人继承这家财基业。

镇疆王深谙老国丈的心理,拉着他一通游说,只要他肯答应这门亲事,必定会劝小兵日后生了儿子过继给宋家。他还再三保证,手下兵丁最听自己的话,这点小事他还是成竹在胸的。

只不过宋公哪里肯让外孙跟着当兵的吃苦,与镇疆王讨价还价必须入赘,否则免谈。

镇疆王就跟他讲道理,当兵的肩负守卫边塞要责,就算入赘到你家也是常年在外,小两口一直分居两地,怎么给老宋家生儿子嘛。

宋公一想也是这么个理,正当镇疆王暗暗窃喜,准备让小兵们各显神通的时候。宋公又说自己是过来人,对于什么时候洞房最有效果那简直是如数家珍,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总而言之,必须入赘,否则免谈。

镇疆王半生未娶,有充足的理由怀疑宋公是在往他伤口上撒盐。最后实在没法他也只能咬牙答应,入赘就入赘。

好在宋公也没专断独行直接替外孙儿择婿,反而为了尊重她的意愿,在堂屋外拉了一道纱帘,让她自己来挑,无论挑中哪个,他都不会有异议。

而结果显而易见,穆芸筝挑中了当中长得最好的。

这也不能怪她,当时镇疆王也不知从哪拉来一列歪瓜裂枣的小兵,想从里面挑个周正的都很难。而李吴一那等形貌简直与同僚们有云泥之别。是个正常人都不会放着好的不要,专挑坏菜吧。

现在想来镇疆王为了撮合她与李郎,也真是煞费苦心,毕竟凑齐一伍歪瓜裂枣的小兵也着实不易。

穆芸筝见李吴一半天不肯脱,也与他耗着,耗着也就算了,还要言语嘲讽:“你不脱也没关系,反正疼的不是我。”

听听这是人话吗?李吴一骂骂咧咧扯开内衫,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算你有种。”说着翻了白眼看向屋顶。

穆芸筝叹了口气攀着他的肩膀站起来,能清楚的感觉到他斜方肌紧绷了一瞬,随后她抓着李小郎好几层衣服的领缘,唰一下给他扒拉到了臂弯处。

李吴一整个人都傻了。

而丫鬟们则觉得前姑爷这挂着衣服裸露胸膛,合着那染了血迹的绷带欲脱不脱的模样,简直禁欲到了极点。

穆芸筝真想说一句姑娘们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作为大夫自然有职业操守,至少李小郎的肉体在穆大夫眼里就是几百块骨头外面包裹着皮肉的一副躯干而已,比起前世高贵的大体老师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她重新坐回胡床上,拿了剪子无情地剪开绷带。

李吴一感觉她微凉的指腹在皮肉上游走,尽管没有任何逾矩行为,但就是挠得他微微颤栗。

穆芸筝见他抖得厉害,以为是疼的,就调了一杯麻沸散递给他:“喝一口能止疼。”说着也不管他喝不喝,直接塞他手里,就继续低头做自己的事了。

李小郎险些把杯子捏碎,但为了掩饰尴尬,不疼也得喝。

穆芸筝干脆利落的拆了绷带,露出了他的伤口。第一任看诊的大夫缝合的很规整,线也没断,只是受到撞击,伤口崩裂。但这伤口排列的也太均匀了,不似刀枪剑戟所劈。

她看了一眼李吴一,心想今天过去,他俩估计都不会再见面了,她又何必多事呢?

挥去杂念,她转手取了药酒棉球,小心擦去粘合在伤口处的沉余药粉。

李吴一这下是真的要疼哭了,“你用的什么酒?”

穆芸筝道:“烈酒。”

李小郎半年来学到的脏话险些喷薄而出。

丫鬟们看两人的互动如此有趣,都偷偷掩了嘴笑出声。

李吴一则觉得今晚受的气,比前半辈子加起来还要多。不过轻重缓急他还是分得清的,便问道:“要重新缝合吗?”

穆芸筝摇头:“不用,换副药包扎一下就行了。环儿,灶房还有热水吗?”

环儿道:“应该凉了,我们去热一热。”说着拉了三个丫头一齐出了堂屋。

穆芸筝怎会不知她的小算盘,这都什么节骨眼了,给他俩制造什么机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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