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独相处反而令人放松了些,毕竟被一个人看和被一群人看,还是有本质上的区别的。
就比如现在,孙小姐娴熟地为他清创,认真专注的样子仿佛雷打不动,丝毫不惧自己会临时起意要了她的小命。好像比起自己,病患的命更贵重一些。
这或许是天下大夫的通病,以凡人之力逆转天命,若放在平时,他会十分尊重这样的人,但现在嘛……孙小姐的人品问题还有待考量吧。
“发什么呆呢,抬手。”穆芸筝端了端他的胳膊。
神游物外的李小郎十分配合乖乖抬手。穆芸筝发现只要给点好脸色他就不会浑身带刺,这算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吗?不过想想也是,与人相处又是唇枪舌战又是冷嘲热讽的,哪个人受得了,就算是佛也会有脾气。
她弯下腰将金疮药糊在李小郎的伤口处。饶是李吴一比普通人耐痛,甚至吃了一贴麻沸散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听他抽气,穆大夫苦恼皱眉,现成吃麻沸散果然不能短时间见效,看来要加紧研究局部麻醉药物了。若是能尽早研究出来,作用于小型外科手术,必然是医学界一大重要突破。只不过输血这一关还是横亘在自己面前的天堑。至少当下她还找不到百分百杀菌的办法,何况血型配对,储藏无菌血浆都是目前难以攻克的难题。
想到这她又不禁懊恼,要是没有李唐皇室这些个破事,她或许能去帝都找皇后托关系,让自己进太医署历练一番。
其实古人并不像前世电视小说里描述的那样,他们也有超脱时代的思想,只不过被当前的科技局限了发展空间。所以她相信只要自己能够拿到资源,必然会有能人异士投身献计。到那时她就不再是光杆司令,还将拥有一个成熟的团队。
前提是她能彻底摆脱这胃疼的命运。
思及此,穆大夫深深叹了一口气,越发坚定了要抓紧时间誊抄药理知识的决心。
听她叹气,李吴一低头看了一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我生在这盛世迷局之中,又能自由得到哪里去。”
穆芸筝闻言一愣,李小郎这番话居然有点大彻大悟的意味。不过他说的也在理,自己生而为人,理所应当享受着祖辈们凝聚心血缔造出的万般便利,比起命如草芥的低等动物已是幸运万倍。
有句话怎么说的,生活就像强、奸,要么去享受,要么去反抗。好比现在的自己,既然无力改变,就试着换个方式活,也许未来并不是毫无可期。这么一想心情果然好多了。
穆芸筝笑道:“郎君说得是,妾受教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表现出像个富家女公子的模样,李吴一顿时觉得受之有愧,“姑娘言重了,我不过随口胡诌。”
“不你说得对,既然无法跳脱出这盛世迷局,就做一颗可以扭转乾坤的棋子,难道你不想这样吗?”她还弯着腰,矮李吴一许多,堂屋里烛火通明,映在姑娘眸中宛若有星光流转溢彩斐然,竟一时有些媚态,蛊惑地李吴一大脑放空,只想沉溺其中。
“我想,做梦都想达到王爷那样的高度。”李吴一回过神来,撑在膝上的双手紧握成拳。可他现在毫无战功,渤海一役可以说关乎着他的生死存亡。若凯旋归来,那个还有封侯拜将梦的李吴一就还活着,若中途受阻,他将一败涂地,彻底绝了当兵的念头。“所以还请姑娘高抬贵手……”
他的话在穆芸筝双手环过自己腰腹的时候戛然而止。这人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明明人家只是例行医者之职给他上绷带而已,可二十多年连姑娘小手都没拉过的李小郎就是觉得,姑娘身上独有的药香萦绕鼻端,双手环绕腰身,离他又那么近,鼻息都喷洒在自己颈窝处,掐头去尾就是主动投怀送抱了。
穆芸筝手下不停笑道:“我就吓吓你,怎么还当真了。”
李吴一满脑子的香艳旖旎立刻被扎小人替代。他怎么觉得经此一行,自己对女子的阴影非但没有消除多少,反而扩散的更大了呢?
穆芸筝包扎好,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好了,穿上衣服别着凉了。”说着转身整理药箱,留给李小郎一个无情的背影。
屋子里连炭盆都没有,冷也是真冷,李吴一赶紧抖开上衣穿上。
穆芸筝道:“此前你我定下婚约,姥爷知我面薄并未大肆宣扬,即便是邻里街坊也不知道我定亲的消息。我若不将你暴露在众人视野,圣人有的是法子抹杀你,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会出此下策。”
李吴一闻言心头一凛,长久以来他一直以为退婚一事不过是女方贪慕虚荣,嫌弃自己出身低微,这才会不顾颜面退了这门亲事。
可现在回过头想一想,她是要成为皇子妃的人,不要名声对她来有什么好处?
直到今天孙小姐亲口承认,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曾经为了顾全皇家颜面,居然对效忠国家的兵丁动过杀心。
倘若孙小姐爱惜羽毛,他是不是就在劫难逃了?自己若是一时脑热,来幽州寻仇报复,岂不是会酿成大错。
李吴一呆呆看着姑娘挺拔的背影,“姑娘为何为我做到如此地步?”
背对他人交流总归失礼,她侧过身子,在堂屋烛火的映照下,李吴一只能看到她一半眉目,“我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至于是为什么,穆芸筝并不详细解释。
但只有这些,李吴一也觉得够了。
从始至终他想要的都很简单,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沙场上建功立业不断追逐王爷的脚步,成为万民敬仰的大英雄。
不求死后与凌烟阁新旧二十四功臣比肩,至少要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让后世人攻读史册的时候,知道他是个人物。
然而他奉为信仰的毕生追求,在上位者眼中不过天真笑柄,弹指间就能粉碎瓦解。甚至连刚正不阿的三军统帅也会向强权低头,逼迫自己去接受一个不公的待遇。
被逐出军营的那么多个日夜里,他也想过放任自流,人活一世,说不清哪个对世间更有用一点。何况一直坚守本心,提醒自己勿忘军人使命,难道他不会累吗。
可他又是那样不甘,不甘被强权压迫,不甘被上位者践踏,即便是升斗小民也想向人间正义讨要一个公道。
然而孙小姐的一席话像是一记耳光,彻底打醒了他。
此前自己一心一意效忠的帝王,本以为他是能引领子民享盛世太平的英明君主,却没想到他会因为一己私欲,做出这样丧辱人心之事。
李吴一只觉血气上涌,冲击得心头剧痛。若非孙小姐今日道破真相,恐怕他到死都会认为朝廷待军民是极好的。
穆芸筝捻转着一只药瓶,目光是少见的哀伤,“你我生来四四方方,经过这尘世的历练磋磨,逐渐磨平了棱角。就像这药瓶,无论是方的盒子还是圆的盒子,都困不住它旋转自如,做人也应该如此。”
李吴一揪着胸口的衣服道:“你是在劝我放下,凭什么?我长久以来的坚持,不遗余力为国奉献,在如今这等心境下看来,仿佛就是一个笑话!今日他们可以为了皇家颜面对我动杀心,若来日权柄受到威胁,是不是就把刀悬在了将领的头上?”
穆芸筝惯不会安慰人,绞尽脑汁憋出来一句:“我说这些不是在挑唆你对朝廷的忠诚。”
李吴一诚恳道:“我知道,我还应该感谢姑娘。若非你费心呵护,我早就一命呜呼了。你的这份恩情,吴一必定尽余生之力报答偿还。”
穆芸筝狐疑道:“你不怪我?”
李吴一摇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这事原本就是王爷任性在先。你可能不知道,军营里虽然不敢嚼王爷的舌根,但大家伙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他会带我来求娶姑娘,的确是存了私心。若没有这一遭,姑娘也不会招来皇室的逼迫,反而是我害了姑娘才是。”
穆芸筝闻言心里一惊,仿佛重新认识了他一样。她看过李吴一的生辰八字,他满打满算也才二十二,尽管古代这个年纪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阿爷了,但在男尊女卑的大环境下,能看得这么通透,甚至站在女方的角度考虑,确实难能可贵。
穆芸筝对他笑了笑,意识到自己还戴着巾帕,刚伸手要摘,却见李吴一突然没头没脑向她栽来。
“喂喂喂,等等,救命啊环儿清音清韵卉莞!”李吴一到底是成年男子,她连忙抬手格挡已经迟了,还是被结结实实砸倒在地。
穆大夫从未被男子这样唐突过,顾不上背部剧痛,她推李吴一,却发现他满脸虚汗,手还捂在胸腹处,看着像意识模糊了。
她把手挪了挪,毫不留情的拍他巴掌:“李郎,你怎么了?”刚还好端端说话来着,怎么突然就这幅样子了?
在后厨八卦的丫鬟们听到姑娘呼救,以为是姑爷色欲熏心对姑娘行不轨之事,忙抄了家伙杀到堂屋。
穆芸筝赶紧求救:“快把他弄走!”
几人忙七手八脚把李吴一挪开,穆芸筝坐起来,顾不得整理仪容,她掰开李吴一的眼皮,只见他眼珠上翻,俨然失去了意识。
再观他的面色,隐有黧色,眼尾干红,瞳仁遍布血丝,唇色却红的异常。执了左手诊脉,神庭脉滑无力,搏动频率时快时缓。又执了右手,云门脉躁且急,再观呼吸沉重,不像常年锻炼的青年男子该有的样子。
穆芸筝皱眉道:“把他扶起来。”说着取了茶盏针包,撩起他的衣袖,在左右手肘弯静脉处各刺了一针,立刻有血珠渗出来。
穆芸筝用茶盏接住,以银针试之,片刻后提起,只见银针表面浮现一层淡淡黑色。随便几滴血都能有这样的浓度,说明毒素已经蔓延全身,且绝非朝夕之事。
穆芸筝又拍了拍李吴一的脸:“李吴一,快醒醒!你想想看最近有没有吃什么奇怪的东西?”
李吴一恢复了一点意识,一张嘴就呕出来一口血,糊了穆芸筝满手,吓得丫鬟们惊叫连连。
“没有,我与同僚们同吃住,不见他们有任何异常……”
李吴一吐了口血清醒多了,撑开眼皮一看,发现自己弄脏了姑娘的手,要抓起衣服给她擦干净,穆芸筝只好遂了他的意全揩在了他衣服上。
穆芸筝抓来清韵清音道:“你们俩去前头问问能不能弄来鲜牛乳,你就说是环儿误食了毒药,急需牛乳解毒。”
俩丫头知道事态紧急,忙点头答应,提起裙摆就跑了。
穆芸筝又抓来环儿卉莞道:“环儿,你去烤馒头,卉莞,你去拿鸡蛋,别忘了拿碗!”
他这么个吐血法怕是误食毒药,致使毒素腐蚀胃壁出血所至,像极了砒霜中毒症状。而牛乳焦面蛋清只能暂时缓解,要想拔除余毒,除了吃这些保护脾胃,必须调养上个七八日才能好利索。
两个丫头也赶紧跑去后厨了。
穆芸筝扶住李吴一道:“这下你是真的不用去渤海了。”
李吴一苦笑:“正合我意……”说着心肺剧痛,又咳出几个血点子,全喷在了穆大夫的衣襟处。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觉得自己此刻的心肠也是极其柔软的,“姑娘,在下有一句话想问你。”
穆芸筝恨自己没能研制出特效止痛药,只能看着他忍受胃出血这种非人痛楚,“你说。”
“倘若没有圣人横加阻拦,你愿不愿意……”他歪头将唇角的血渍揩在肩膀上,让自己看上去稍微体面些,“嫁,嫁我为妻……”
穆芸筝脸色涨红,要不是不能随意殴打病患,她真的想敲开李吴一的脑袋,看看他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这都什么节骨眼了,还有闲心想这些。
不过看在人家痛得缩成一团的份上,穆大夫勉为其难道:“不是都对过庚贴,就差择选婚期了吗。”怕他会胡思乱想加重病情,她又道:“这毒不会死人,只是会遭点罪,听我的别想太多。”
李吴一见她不正面回答,虽然失落,但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连日来马不停蹄的赶路,又加上病痛折磨,李吴一只想好好睡上一觉,“我能不能睡会儿?”
穆芸筝看他神情困顿,一时不忍拒绝:“那你眯一小会儿,待会儿我喊你喝……”
李吴一脑袋一歪杵在姑娘肩头,那边拿鸡蛋的卉莞刚进门,就听他呼吸均匀,已然入睡。
卉莞小声道:“姑娘,要不要先叫醒姑爷?”
穆芸筝摆摆手:“让他睡一会儿吧。”想来这几日又是拖着伤,又是拖着毒赶路,就是铁打的也该散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