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宅门口,常管家正与狼骑营主将向鹤程互相作揖道别。
向鹤程道:“若他还来的话,烦请宋公千万保密,等到了渤海国,在下自会与他道明王爷本意。”
常管家道:“将军宽心,小人定会守口如瓶。”
向鹤程苦笑一声:“多谢,另外代我向宋公赔个不是。”说完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常管家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东街尽头,不由对天叹气,要是向将军知道他们早就把他给卖了,会不会率领三万铁骑踏平潞县。一想到狼骑的凶恶,他就不禁打了个寒噤。
送别了向将军,常管家回到堂屋,忧心忡忡地看向宋公,“东家,您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宋公放下支着额头的手,这才一个时辰的功夫,原本精神矍铄的东家眉宇间疲态毕现,真正让人相信他已是耆耄之年的老人了。“老常,你说我这么做是对是错?”
常管家闻言,忙四下张望,确定仆从们都在自己该待的位置上才凑近东家小声道:“您也是为了姑娘好。”
宋公却隐隐觉得不安,“先前我看吴一小子那样,以为他要大开杀戒,没想最后他也忍下来了。说来他也是倒了血霉,要不是李天戟那小子乱点鸳鸯谱,也不会落得如今这幅田地。”
常管家也点头道:“是啊,小郎十九当上副偏将,若再加上此次渤海战役的功勋,怕是能连升几级,唉,到底还是造化弄人。”
宋公道:“你说李天戟为什么一定要选他来配筝丫头?”甭管有没有料到李天钺会从中作梗,至少他不会允许固北军与宋家牵扯上一星半点的关系。他太了解李天钺的为人了,从前还没有当上皇帝的时候,就跟防狼一样防着胞弟,如今坐拥帝位该更加提防才是。难道李天戟就没想过他这么做,会害了李吴一吗?
常管家思忖片刻:“东家,我有些话不知当不当讲。”
宋公终于给了他一个正眼:“有话就说,在自己家有什么好避讳的。”
常管家道:“其实小郎第一次来家中时,小人就有些起疑了。他那模样分明与镇疆王有四分相似……”
接下来的话不用多说,宋公也能猜的七七八八了。
李天戟虽然年近天命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但也不是全无风月传闻,只不过他的为人的确没有可以指摘的地方。
倘若真像老常所说,李吴一是李天戟偷偷养在外头的儿子,那这一切似乎都说得通了。
尽管还是有些地方不符合逻辑,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吴一小子的身份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
思及此,宋公不禁有些后悔将外孙儿交给李吴一了。从向鹤程的话中不难得知,如今李吴一的处境十分危险。而且放眼当下,除了李天钺,他想不出来还有谁能有能耐,逼得镇疆王如此落魄狼狈,哪怕是用诓骗的手段也要把李吴一送出唐土。
常管家看出了东家的顾虑,“要不咱们派人把他们追回来?”虽然李小郎的品性不错,但接触的时间太短,谁知道他是不是装出来的。
何况当年二姑娘还未出阁的时候差点被人绑走,这事常管家记了二十多年,现在轮到了孙小姐,他不得不多留个心眼。
宋公道:“不成,她要是发现我们合起伙来算计她,估计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常管家闻言叹了口气,“姑娘多通透的性子,她还能想不到是您做的手脚?”
宋公道:“所以更不能让她回来了。”他噌一声站起来,“你去外面放消息,就说孙小姐身染恶疾,药石无灵,中午仙去了。”
常管家:……
东家你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还没尝够吗!而且哪个长辈会无缘无故咒自己家的孩子死啊!
宋公见老伙计一脸震惊,不由推了他一把:“去啊,另外你把尹西叫来,丧礼上要办的东西通通采买齐全,我要风风光光的送外孙儿走。”
常管家不得不提醒:“您把姑娘送走的事,除了姑娘院里的丫鬟,就只有您和我知道。”也就是说若要宋宅的仆从相信早上还好端端的姑娘,中午就没了,得把他们全都拉来入伙。
宋公道:“说得对,咱们得搞得真一点,秦隐!”
秦隐从外头哒哒哒跑进来,宋公道:“你去和陆县令打个商量,让他借一具尸体给我,女的最好,没有的话男的也可以。”
秦隐愣了愣,“小人虽然知道不该多嘴,但还是想问一句,您要尸体做什么?”他又看到常管家在宋公身后摇头,更加疑惑不解了。
宋公横眉怒目:“让你去就去,哪来那么多问题。”说罢转向常管家,“老常,等外孙儿的头七过了,我再出面。固北军与商行的事就交代给你了。”
说着宋公佯装落泪,一路哀嚎回了后院厢房。
留下差点气出一口血的常管家和风中凌乱的秦隐大眼对小眼。
而被掳走的穆芸筝并不知道自己已死的消息。
当今的提纯技术到底不如后世,曼陀罗也不能和乙醚相提并论,是以穆芸筝并没有真正昏迷,她始终保持清醒,但因为吸入过多的曼陀罗毒,身体机能还都处于麻痹状态。
再加上马车颠簸,早上又没吃东西,一路都在干呕,连酸水都吐不出来。
途中李吴一停下马车喂她吃东西,穆芸筝虽然难过,但为了能够尽快恢复体力,她强忍着胃部抽搐的绞痛,生生逼着自己吃下去。
她也不敢与李吴一有过多肢体接触,一方面是真的没有力气,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害怕,毕竟刚才他敢说出那样的话,就证明他的确是臆想过的。
不管他会不会付诸行动,总之在有把握成功逃跑之前,她不会傻到去反抗激怒李吴一。她比谁都清楚,惹毛了他只会对自己造成无法逆转的伤害,而不是让他良心发现。
而李吴一看着姑娘故作镇定,眼中却流露出掩盖不住的恐惧。他突然意识到建立信任需要很长的时间,毁掉它却只在一念之间。
一路上,他独自呆着的时候,也有过邪念。尤其回想起姑娘强压惊惧的模样,弱小无助,像极了走投无路的林间幼兽。美人果然无论做什么都是赏心悦目的。而战场上厮杀拼搏过来的人,其心底终究长有一头阴暗野兽,最喜欢凌虐玩弄这样的猎物。
只不过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长久以来他的人生准则里,没有欺辱无辜这一条。
这一切归根究底,都是镇疆王一手造成,他不该放不下心里的执念,不该拉着自己跳入火坑。更不该在用卑劣手段褫夺了他的一切之后,还要编造谎言来诓骗自己对他感恩戴德。
他的世界那样小,只放的下一座信仰丰碑,当真相血淋淋摊开在眼前,信念轰然坍塌的时候。那种痛苦,宛若五脏六腑揉碎在了肚子里,痛得他只想放声哭嚎。
半年来,他一直在安慰自己不要怨恨,不要彷徨,只要能够重回固北军,一切都会慢慢变好。
哪怕前路艰难险阻,他都可以咽下苦楚,摈弃当初的恶习重新做人。
可直到今天他才发现,那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根本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失败者是否会幡然醒悟。
穆芸筝吃完了东西,发现李吴一眼神散乱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到底还是心软,何况现在也不是逃跑的时候,便用唯一能动的脚碰了一下他,然后立即缩回原位,“你怎么了?”
李吴一思绪回笼,他看向姑娘缓缓摇了下头。
“我还以为你在考虑放我回家。”穆芸筝重重叹了口气,面朝向车厢内壁,只想他赶紧出去,让自己一个人呆在车厢里头。只有这样她才能感觉到自己是安全的。
“你是想回去待嫁,还是想在囚困皇宫之前,舒舒服服的过完最后的自由时光?”
穆芸筝闻言回头看他,目光澄澈,“我只不过是想尽孝道,不想因为我,让姥爷陷入不义之地。更不想圣人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成为拿捏姥爷的把柄。”
李吴一冷着脸不说话,突然欺身过来。
穆芸筝被他的举措吓了一跳,忙要缩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