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很多极其相似的人,但即便是在后世天网覆盖的通讯时代,能产生交集的也少之又少,更何况古时候交通不便,州府之间传递驿报都要几个时辰甚至一天。宋转云又上哪里知道,宫外有个小郎长得与自己极其相似。
但她活到了这把岁数,知道一个人言之凿凿说出这话,必然不是空穴来风。甚至她只要转转脑子就能想到,穆芸筝之所以会在这时候说这种话,明显是知道了二十多年前的内情。
宋转云难得拿出了身为皇后的威严,喝道:“去外面跪着!”说着把穆芸筝拉回了宫室。
两位姑姑毫无怨言,带上了殿门在廊檐下跪了下来。
殿内宋转云撒开穆芸筝来回踱步,“你先前说金券锁是李天戟儿子给你的,这会儿又说他的样貌与我极其相似。筝丫头,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倘若他真的是夏意带出宫的孩子,一旦被李天钺拿到把柄,假造伪证诬陷叔嫂私通,后果不堪设想。”
穆芸筝道:“我知道,正因如此,镇疆王才会大费周章带他到幽州求娶宋家孙小姐,表面上看像是为了弥补遗憾,可真正目的却是要借宋家之手,将李吴一暴露在众人视野,让圣人相信李吴一是镇疆王养在外的私生子。之后再加一把火,接下没有符节的调兵诏令,证实自己为保子嗣,愿意以命相护。这样一来,谁还会怀疑李吴一的身份?”
宋转云惊愕地转过身看着她,仿佛重新认识了她一样。
穆芸筝继续说道:“起初我也被蒙在鼓里,可直到听姑姑说小皇子有可能尚在人间,他模样与您有五六分相似,生辰八字不差一字,所有巧合糅杂在一处,还难猜真相吗?”
宋转云愣怔过后,坐回到了她身边,半晌开口道:“他的名字怎么写?”
穆芸筝握住她的手,在她掌心里写下‘吴一’二字。
划完最后一笔,一颗豆大的泪珠砸在她指上,宋转云攥紧了五指,用另一只手捂在了心口:“夭折在襁褓里的孩子连立碑的资格也没有,但我还是为他取了名字,单名一个浩字……”
吴一合而为昊,与浩同音,拆开来又与无依同音,幼小的婴孩从小背离双亲,流落在外,可不就是无依无靠吗……
可随即宋转云压下情绪,抹了一把脸道:“你刚刚说李天戟接下诏令,就是为了送他出海,也就是说他如今不在唐土境内。”
穆芸筝点头道:“是,八天前他随渤海公主出海,现在应该在渤海国,我还听姥爷说镇疆王把固北军狼骑营派给了公主,三万人的大部队,宋家用了二十多条大商船才将人和狼全部送走。”
宋转云点头,“狼骑营我听说过,当年凤州一役能够大获全胜,全是靠了这支军队。”说完她看向穆芸筝:“筝丫头,姨母看得出来,你是不想我再受制于李天钺,但如今我只是个深宫妇人,咱们宋家也不是执掌权柄的外戚家族。所以想要打破这副僵局,必须懂得如何操纵人心。而李天戟与浩儿就是此中关键人物,用好了他二人,何愁颠覆不了河山。”
穆芸筝闻言静默不语等待下文。
宋转云见她如此懂事,不由心中一阵抽痛,忍不住伸手抚着她的脸颊:“但你要想好了,若是利用了浩儿,你日后与他恐会生出嫌隙。”
穆芸筝听她这么说反而松了口气,于是便把在幽州发生的一切说给姨母。最后她总结道:“像您说的,此前我与他并不相熟,若非前些时候他来宋宅寻我,怕是面对面都不知道他是谁。”
宋转云听到儿子在幽州干的好事,只是皱了皱眉,倒也没有端着长辈的架子怒斥混账。毕竟都已经过去了,再揪着不放也改变不了什么。
二人又将所知的情报互通,宋转云以棋子为要点,将计划一一梳理,“镇疆王顶撞帝王,犯了君臣大忌,前有私动军屯之过,后有冒犯帝君铁证,只要李天钺不松口,必定会趁此机会狠狠打压一番。”
穆芸筝点着棋子道:“这一步虽然危险,但足以蒙蔽所有人的眼睛,让圣人相信李吴一就是王爷的私生子,至此就达到了王爷想要的目的。”
宋转云点头,又捻来一子落在棋盘上:“之后前往甘州的钦差查证属实,由县郡府衙层层递进,再转呈大理寺丞复审签字,才能坐实镇疆王私自调兵的罪名。”
穆芸筝听到这问道:“若所有寺丞统一口径该怎么办?”
宋转云思索道:“不可能,李天钺再蠢也该知道镇疆王一倒台,固北一脉的军权就会旁落他人,据我所知,除了其余三军统帅,还没有哪个将军资历过硬,能够挑起固北一脉的大梁。”
穆芸筝想想也是,如今四海昌平久无战事,武将反而没了用武之地,升迁速度自然落了文官一大截。
宋转云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笑:“我知道了,李天钺一开始就没打算除掉胞弟,他会舍近求远让渤海公主绕个大圈去甘州借兵,就是为了让李天戟功过相抵。如此一来既能光明正大打压胞弟的气焰,又能收买附属国的一片忠心。”
穆芸筝想起李吴一想要建立战功重回固北军的样子,不由觉得奇怪:“但芸筝有一事不明,既然王爷算准了圣人只是小惩大诫,那真正上战场拼杀的人,来来回回折腾几个月,若是捞不到半点战功,难道不会心生怨怼?”
宋转云道:“有句话说得好,罪不及父母,祸不及妻儿,放在军营里亦是这个道理。况且是主帅私自调兵,手下将士服从军令,并未触犯律法。”
穆芸筝却奇道:“那这样一来,圣人岂不是吃了大亏。”
宋转云皱眉道:“你的意思是……”
穆芸筝道:“我也是听姥爷说的,狼骑营是三万人的大营,李吴一却能在十九的年纪当上副偏将,这样的升迁速度在固北军中似乎稀松平常,但放在其他地方却着实可怖了。若我是圣人,绝对不会放过这次绝佳机会,即便自己不能亲临,至少也要安排几个亲信将才共同主持战役才对。”
宋转云愣了愣,捻起了一颗黑子落在了白子中:“假如,狼骑营中有他埋下的暗线呢?”
穆芸筝眼睛一亮:“这样一来就解释的通了,圣人王爷二人都猜到了对方的心思,于是该克扣符节的克扣,该出兵的出兵。二人都想到了甘州距渤海路遥千里,若要回援必定会派出狼骑营。只是圣人没有料到王爷此举是为了坐实李吴一的身份,王爷也没有料到圣人会让渤海公主去甘州借兵,是在狼骑营埋了一颗棋子。”
宋转云有些癫狂道:“不,他们都没料到的是浩儿,他会把金券锁留给你,显然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若这时候有个人告诉他镇疆王的良苦用心,而他敬重的‘老父亲’为了他命悬一线,你说他会作何感想?”
穆芸筝内心震荡,面上却苦笑道:“若我换做他,必定会潜回唐土一探究竟。但只有这个显然还不够,假如再加上他的心上姑娘没有履行诺言,成为了皇子妃……”
宋转云心疼的看向她:“丫头,你大可不必如此,姨母可以去求他……”
穆芸筝却摇头:“芸筝有脱身的说辞,但您不能参与其中。”
宋转云咬了咬后槽牙,终是忍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