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年丙辰月初一是个大日子,先是皇子瀚册封为皇太子,位列储副入主东宫举朝庆贺。
其母惠妃陈氏册封为贵妃赐印册,食禄五百石,青衣庶仆①九十七人。自此陈贵妃在后宫的风头一时无两。
紧接着当月月中,皇帝再次拟昭册封幽州潞县宋氏女郎穆氏为皇太子妃。又命户部工部在皇城外坊市内择选了一处屋舍修葺成宅邸,待册封大典时于此迎接内妇入宫之用。
同时皇后修书递往幽州,将老父亲一并接来了长安。
长安宋宅内,宋家女公子坐在主位,宫人春杏在下首位置站定。
陈燕溪今日打扮得很得体,发髻扭得一丝不苟,簪以錾刻缠枝花卉金莲冠,耳上是两枚福禄累丝嵌绿松石耳钩,脖子上戴着珍珠璎珞。内着月白低领夹袄上杉,外套藏青半臂坦领,下裙是绯色胭脂间色高腰裙,系带勒得她小腰盈盈一握,一身装扮越显她贴了花钿的面颊莹润娇俏。
再一看下首的穆芸筝,鬓边软发也未抹匀,一身浅黄宫装,身姿虽然高挑却并不丰盈。右脸上一条深红的丑陋伤疤更是破坏了她整张脸的美感。
但就是这样简单的装束,反而显得燕溪像极了一只骄傲自满的花孔雀。
她尴尬地笑了笑,打破了一室沉默:“姑娘不要见怪,这番装束非我本意。”
穆芸筝原在发呆,听到她的声音回过神来:“您这样穿非常美。”她说得是实话,陈贵妃在宫中素有娇艳美名,这位陈家女公子也并不逊色,在她眼里燕溪就是很俏丽的十几岁花季少女。
之后二人又陷入了尴尬,燕溪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很长的沉默后,她还是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不想做太子妃?”
穆芸筝闻言垂下眼睑道:“小人的志向并不在此。”
燕溪听完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虽是陈家的正房长女,又被贵妃娘子养在身边,从小所受的礼教几乎与公主无异,但即使是这样娇养的情况下,她也没有得意忘形。而是十分本分的在姑母的手下做着一个内侍宫人该做的事。
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满朝文武多得是名门闺秀,无论是家世还是才学,她都没有可攀比的地方。所以从始至终她亦没有奢望过成为太子妃。
就连贵妃娘子也没有这样的打算,姑母只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安慰她,天家男儿多花心,而她只要能在表哥身边占据一席之地,以此巩固陈家的地位就够了。
说来也很奇怪,她虽然知道自己肩负怎样的家族重担,但还是忍不住向往外界的生活。
在掖庭的那些天也并不难过,反而是得知自己只要与宋家女公子替换身份,皇子瀚就能受封太子的时候,那一瞬间周遭人的嘴脸仿佛都变得狰狞可怖起来。
贵妃娘子打从入宫的那天起就处处嫉妒皇后,后来诞下皇子瀚才觉得自己略胜一筹。只是位份终究矮她一头,任凭她如何受宠,妾终究是妾,依旧改变不了皇子瀚是庶出的事实。
后来圣人把宋家女公子赐婚给皇子瀚,昭庆殿的陈妃又怀了龙嗣,贵妃虽然嘴上不说,但身边人都看得出来她非常害怕,害怕圣人厌弃皇子瀚,日后会立陈妃的子嗣为太子。
等到那个时候她皇后的位置没捞到,自己儿子又当不成储君,日后的结局必定凄凉。
所以在圣人开出这个条件的时候,都没过过脑子就一口答应了。
之后的事情自然由不得她,成为替代品,一切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与自己向往的自由渐行渐远,甚至在之后的日子里,她都要依附在太子的羽翼之下,荣辱与共。
如今为了安抚好宋公,让他不要在册封大典的日子里闹出幺蛾子,一真一假两个人又要联起手来搞定这位老国丈。
沉默了很久,还是燕溪打破了宁静,她面露几分不屑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我的志向也不在此。”
穆芸筝听出她的语气不善,估计是要和自己摊牌了,于是点点头道:“小人可以理解,但陛下和贵妃似乎并不在乎你的感受。”
燕溪看了看堂屋外头的澄澈天幕,关中少雨,往往晴天能够持续很久:“你说的没错,他们并没有给我选择的权利。但是你以为有人顶替了你宋家就能高枕无忧了吗?”
穆芸筝也不想和她打机锋,低眉顺目道:“宋家亦是搅入了这趟浑水,被李陈两家捏住了把柄。但咱们,又何尝不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燕溪被她噎了一下,她深吸了一口气,忍不住激她:“你命可真好,皇后事事都为你着想,为了达到目的甚至出卖本心也在所不惜……”
不知从何时起,宋转云已经成为了穆芸筝的一道逆鳞,只见她嘴唇抿成了冷冷的一线,眸色冷厉:“还请姑娘谨言慎行,即便您日后成了太子妃,也是在皇后之下,还需尊称她一声嫡母。”
别说她们是在宫外,就算在宫里她也不怕皇后听了会把她怎么样,就像穆芸筝说的那样,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若是惹毛了自己,大不了鱼死网破,谁都讨不到好。
“那就不要惺惺作态,你在幽州差点被我祖父掳走的事我都知道,你不想当太子妃,就是为了摆脱皇家和本家,这样一来就能和甘州的穷小子双宿双栖了是也不是。”燕溪颇为倨傲地抬起了下巴。
穆芸筝看了她一眼,并未搭理。
看到她这样的反应,燕溪更加得意了,甚至在心底里想果然是被外祖溺爱长大的深闺女郎,难怪先前会用那么笨的法子逼迫圣人。
她站起来走到了穆芸筝身边,伸手轻触姑娘鬓边的疤痕,浅笑道:“如果我是你,就不会放弃成为太子妃的机会。不光不会,还要生下一儿半女为自己巩固地位,身体康健挨到太子登基的那一天。等到了那时候,再没人可以将你玩弄于股掌之间。若觉得这样不够,还可以再活久一点,效仿前朝的则天皇帝,自己来执掌江山……”
穆芸筝梗着脖子往后一仰:“小人奉劝您一句,长安城是天子脚下,小心隔墙有耳。”说着转身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去。
燕溪见她走远,呼出了一口气,她也不是天生老成,很多时候都是故意装出来的。
不过经此一事,也算是为自己出了口恶气吧。
而宋公此时在何处呢?他接到女儿的书信以后马不停蹄赶赴长安,抵达外城郭以后还没喘口气,就又按照信上写的地址找到了地方。
穆芸筝听到车轱辘转动的声响,阔别许久,终是见到了宋宅的马车。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宋公下车的第一件事不是进宫和大女儿团聚,或者找圣人理论,而是冷着一张脸,抬手就给了外孙一巴掌。
这一声耳光又脆又响,而且力度实在是前所未有,穆芸筝被他打得眼前发黑,好半天才恢复视力听觉,她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姥爷。
在场诸人包括跑到门口凑热闹的燕溪,都被宋公这一下给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