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宫。
不知为何,批阅敕旨的圣人突然感到一阵恶寒,莫名抖了一抖。
侍立在侧的项禾留意到了圣人的反常,提醒道:“陛下,时辰不早了。”敕书朝政那些事今天批了明日还有,何况朝臣们都审阅过了,陛下批个可就行了,没必要本本都亲自过目吧。
李天钺在看一封关于建议减税的奏议,近些年来久无战事,全国人口正在稳步上升,两税法虽然略见成效,但去年因为雪灾的缘故,北方苦寒之地的百姓遭了灾,地方官员上书请命为治下百姓们免除半年赋税。
因为这本奏议,三省六部在上头加了好几条黄帖,有驳有赞,其中有一条提议半年再减半。此举深得人心,于是圣人提了朱笔,特地将这条黄帖圈了出来,在右下角位置写了个可。
待批完,他看了眼更漏,眼看快到宫门下钥的时辰了,不禁皱眉道:“那小丫头回来了吗?”
项禾迟疑了一瞬:“应当回了吧。”
会这么答,那就是不确定了。但若是真的赶不回来,难道要按照宫规处置吗?肯定行不通,真这么干了,皇后估计要和自己闹了。
可能是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李天钺觉得有个小辈在自己与皇后之间周旋,缓解下二人之间的关系也挺好的。
何况这小丫头在养生方面的建树颇为独到,比如一些肢体酸痛,经她一通揉捏,睡一觉第二天只觉浑身舒爽。
到底是天命之年了,不服老不行了。
圣人放下朱笔,站起身抖腿捶腰,“走,去立政殿坐一会儿。”
项禾倒没觉得宋家女公子抢了自己的饭碗,能为陛下分忧,他们这些仆从是打从心底里开心。而且帝后感情越见融洽,还多亏了这位女公子呢。听陛下如是吩咐,项禾赶紧下去安排步辇。
等到了立政殿,正偏殿昏暗一片,合着残阳消尽的沉闷天幕,无端让人觉得有些压抑。
这个点早该点灯了,何故里里外外连点火星都看不到?
不过皇后向来乖张孤僻惯了,一众宫人也并未放在心上。
等到了主殿,项禾要上前叩门,却不想门从内部打开,秋池冬霜站在殿内,突然朝门外的天子跪了下来,那姿态宛若慷慨赴死。
李天钺立刻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皇后去哪了?”
两个人头磕到地上缄默不语。
李天钺想到先前来请旨出宫的穆芸筝,他就说这丫头怎么越来越不像话,敢情是一直在铺垫,以此麻痹自己,为的就是让皇后顺利混出宫城。
他怒极反笑道:“去找李天戟了,好,好得很。”说罢转身吩咐,“准备车马,出宫!”
项禾惶恐道:“陛下,不可啊,天子入府探望臣子,意味着臣子非死即病。若是要请殿下回宫,派千牛卫前去即可啊。”
李天钺盛怒凌人,转过身对着他就是一脚,“让你去就去,今日朕就是要让他死在长安!”
说罢不再理会一众内侍宫人,抬脚大步离去。
项禾在小黄门的搀扶下站起身,他捂着肚子,哆哆嗦嗦摸出了腰牌交给亲信道:“快,快派人出宫去请文武百官阻止陛下。”
他虽然不知道陛下为何如此盛怒,但天子降阶这种事可不是闹着玩的。现如今离宫门下钥还有两刻钟时辰,这种时候怎么能让陛下带头破坏宫规,要是被御史台知道了,那弹劾奏疏岂不是会像雪花般飞到天子案头。
小黄门面面相觑,却没一个人敢接腰牌,毕竟得罪项常侍不过一顿打,得罪陛下那可是要脑袋分家的。
而此刻的李天钺无法体会内侍宫人的良苦用心,他只想到了宋转云隐忍了二十多年,终于露出了她的狐狸尾巴。
就在他行出立政殿宫门的时候,一抹小小的身影像炮弹般朝他冲了过来。
恒王府。
短暂的沉默过后,镇疆王平复了心情:“当时正逢契丹扰边,我一时抽不开身。等我马不停蹄赶回长安先帝已经驾崩了。朝臣们还告诉我父亲去的太快,没有立下遗诏,皇长子继位乃是天经地义。”
宋转云漫不经心道:“对,我从大理寺狱出来以后,他们也是这样跟我说的。但你就没有怀疑过,为什么所有事发生的时间,都那么凑巧?”
镇疆王惊愕回头,他也不是全无城府之人,仅从她的只言片语就能解析出一个惊天秘密,“瑶渊,没有确凿证据攀扯帝王,是要被判大不敬之罪的。”
他原是在试探,但很快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宋转云嗤笑道:“大不敬,我连死都不怕了,还会怕这种不痛不痒的罪名。先帝虽然年轻时因为做工落有病根,但还不至于三年就熬干了他的心血。”
镇疆王瞳孔一缩,他不知自己该如何措辞,其实在心里他已经信了七成。
宋转云道:“尚蕊与我一般年纪,她父亲是痴了还是傻了,硬是要将她送给先帝充入后宫?当时先帝已经垂垂老矣,把宝贝女儿送到先帝的榻上,就算能生下一儿半女,又怎么保证能争得过你们兄弟二人?
其实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已经倒戈相向了,为了给她的情郎铺路。不然你以为,仅凭尚邕的实力,如何能让尚家壮大至此。
只不过他没想到尚家会不受控制,尚邕那蠢货有贼心没贼胆,若那时候他挟天子以令诸侯,你就有理由以清君侧为名,救我脱离苦海。
他将我拘在禁宫,整整二十三载,我从未出过宫门半步。之所以会将我看得这么紧,根本不是怕我把他掐死亲生儿子的事透露出去,而是因为,他狼子野心谋朝篡位啊!”
镇疆王心神震荡,想从她的话语中找出破绽。但她所曝露出的一切仿佛丝丝入扣,桩桩件件都能够串联起来。
一直以来,他以为李澄心是光明正大继承大统,他甚至没有怀疑过李天钺得位不正。甚至为了权利地位,不惜对父亲下手。弑君杀父,哪还有一点良知?
宋转云怕他不信,乘胜追击道:“不光皇位不正,就连皇帝行宝也是假的,送去陇右的诏令上,宝印是否缺了一个角。我以项上人头做担保,宝印的确有残破,但后来先帝命人补上了。李天钺若是名正言顺继承大统,何必大费周章去造一颗假的皇帝行宝。
你若不信,等我联络到了张纤手,让他来辨别到底是真是假。”
这个他还真有印象,毕竟这封诏令他从陇右到长安揣了一路。而且当时他还嘲笑李澄心,造假诏令也不造的真一点,连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众人的签字都没有也敢往守军驻地送。
宋转云走到他身边:“你父亲为他取字,澄心,是想让他澄明净心,不要心存恶念。可到头来,他都做了什么?谋取皇位弑君杀父,为达目的,就连亲生骨肉也不放过。这样丧尽天良的人,如何配得上你与将士们呕心沥血打下的江山。”
说罢宋转云要去拉镇疆王的手,却被一把甩开。她默默收回手道:“你不信我。”
镇疆王按着额头,只觉脑中思绪繁乱:“你说的这些,没有确凿证据,不过是你妄加揣测罢了。”
宋转云总算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哀莫大于心死,“李天戟,从前我还敬你是条汉子,但如今再看,你不过是个懦夫而已。”
镇疆王没有说话,甚至逃避地转开了脸。
这时外头传来嘈杂声响,脚步混合着兵甲撞击声,这些声响本不该出现在恒王府。
宋转云绕过他打开了房门,果不其然,阶下屋前一字排开一列千牛卫。手里正拿捏着春尘与一众近卫。
为首之人恭敬地拱手道:“殿下,请随臣速速回宫。”
宋转云面无表情地看着,突然回身冲向镇疆王,一把将他扑倒。
她的动作太快,千牛卫们根本来不及阻止。等他们冲上去将二人拽开,就见皇后满嘴是血,而王爷中衣领子已然被血浸湿。
宋转云被他们架着亦步亦趋拖走,突然无故发笑,“懦夫畏死终须死,志士求仁几得仁①。”
镇疆王在一众近卫的搀扶下坐起身,捂着伤口摸了满手的血,他呆坐了许久,不知是外因还是内因,满脸痛色。
心火虽熄身未死,尤待明光耀余生。
自己还没出长安,这个节骨眼上他绝不能拖累宋转云。
千牛卫护送皇后回到立政殿,灯火通明的主殿内,李天钺端坐主位,垂着头手里正在把玩一块金黄的小物件。
见皇后安然归来,他脸上浮起一个阴郁的笑,“瑶渊,朕为了你特地延迟宫门下钥的时辰,对此,你可还满意?”
宋转云视线落在他手中的金券锁上,原本铁青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