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钺前两日失血过多,因为穆芸筝的事又从甘露殿匆匆而来,晒了一路的太阳,本就头昏脑涨,此刻见宋转云当着小辈的面如此奚落谩骂,怒气已然积攒到了顶点。
“你继续作,作上个七天七夜,等筝丫头的尸体烂在你寝殿里,我看你怎么向你父亲交代!”
本在挣扎的宋转云闻言,奇迹般安静下来,她呆呆呢喃,翻来覆去咀嚼着穆芸筝的名字,纤薄地眼睑一垂,豆大泪珠便扑簌簌滚落。
身后拉住她的宫人感觉到娘子脱力,渐渐松了桎梏。宋转云得了空,挣脱开他们跑向主殿。迈上台阶的时候毫无悬念踩到裙摆,“砰”一声摔了个结实。
但她毫不在乎,“嘶嘶”吸着气爬起身,在宫人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入了主殿。
殿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皇后身上,除了宫门处的李瀚,谁都没有留意皇后摔倒时,圣人的身体猛然一僵,足尖在地上碾了下,又放松下来恢复原位。
没由来的,李瀚只觉讽刺,在他心目中,威严如同九天神祗的陛下,居然也会为了小情小爱失仪到这种地步。幸亏母亲识大体,没来立政殿看热闹,否则见此情景,怕是又要伤心难过了。
他始终站在宫门处,没有抬脚入内,反正皇后这段时间在关禁闭,只要没进门就不算破坏了规矩。他端正站好,躬身作揖朗声道:“陛下,因立政殿设有禁令,恕臣无法入内谒见君后。”
李天钺这才想起太子还在外边,他给项禾递了个眼神,便在宫人的搀扶下往宫外走去。
项禾不敢忤逆,领了命抬脚步入主殿。
另一边宫门处,李瀚弯腰一动不动,用横在面前的袖子挡住了所有喜怒哀乐。陛下没有回应,他自是不能离去的。
李天钺一大把年纪了,如何看不出来他年轻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惶惶之心。但他在怕什么?怨些什么?他生来就是皇子,不用像上一辈那样为了王图霸业风里来雨里去,他的吃穿用度,理学熏陶,都是当今世道最为顶尖,所走的人生大道,也是自己这个做父亲的专门替他铺就而成。
李天钺在心底里摇了摇头,手掌敷上他的后颈:“瀚儿,朕为你取字胜宇,是想让你凌于寰宇,你得到的,比这世间任何一个后辈都要多得多。所以别怕,没有人能取代你的位置。”
李瀚闻言,喉头一紧,双眼立刻被涌出的泪水打湿。转念一想自己已经及冠成婚,再不是小孩子了,连忙咽下了差点脱口而出的哽咽,“儿明白。”
李天钺拍了拍他,收回手坐上步辇回了甘露殿,恭送陛下御辇后,李瀚已然平复了心情。他回头看了眼立政殿主殿,叹了口气,坐上车架也走了。
立政殿又恢复成了往日门可罗雀地样子。
除了两位掌事姑姑,其余宫人们依旧顶着炎炎烈日,在阶下跪着。
宫室内,宋转云跪在榻前拧帕子,榻上躺着的人则没有半点反应。穆芸筝面色青紫,嘴唇乌黑,平放在身侧的双手指甲盖也是黑的,与青白的皮肤两相对比,只觉触目惊心。
宋转云握着她的手,仔仔细细从指间擦到掌根。但无论她如何捂,双手依旧冰凉没有温度。
宋转云把额头抵到姑娘手背上,回想起这段时间的相处,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仿佛殿宇的角角落落里,都是这孩子的欢声笑语。她越是回忆,心里像是被挖空了一块,无论如何填补都是徒劳。她低声啜泣:“什么自由尊严我都不要了,你给我起来啊!”
外间太医令应付着项禾,听到皇后悲怆的声音,纵然几位医官见惯了生离死别,也忍不住唏嘘不已。
尤其是他们听说过这位女公子一手岐黄之术了得,不输太医署任何人。人越老越是求贤若渴,如今眼睁睁看着这么有天分的孩子死于宫廷争斗,同为医者,无端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感觉来。
宋转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头也不回道:“再等等,人还是软的,兴许她只是假死呢。”
太医令叹了口气,将项禾拉到了殿外轻声道,“此刻躯体还温软,看似休憩晕厥,但姑娘心脉已然静止,若內常侍不信,再过两个时辰来看,人就该僵了。”
说罢留下了一名医丞处理皇后的脚伤,与其他人相携离去。项禾看着他们步入热浪的背影,一瞬间也有些慌神。前几天还趴在刑凳上大骂陛下昏君的人,那样鲜活明朗,怎么才几天功夫就突然没了呢?
入夜后,项禾顶着得罪皇后的风险,摸了摸穆芸筝的身体。毫无意外,又凉又僵。
一旁的宋转云抬眼,凉凉道:“满意了吗?”
项禾膝盖一软跪到地上:“小人亵渎姑娘躯体,还望殿下从重处罚。”
宋转云如何不知是李天钺吩咐他这么干的,“他是不是怀疑芸筝是装死,想要金蝉脱壳?”
项禾沉默不语,哪怕心里清楚陛下此举与诛心无异,他也不敢承认陛下的不是。
宋转云见他默认,嗤笑道:“我倒宁愿她是在与我开玩笑。”顿了顿她道:“你走吧。”
项禾如释重负的站起身,才走到外殿,又听宋转云道:“回去告诉李天钺,常平伯年事已高,不宜过度伤怀。你让他派人模仿筝丫头的笔迹,往幽州递一封书信,就说她与燕溪换回了身份,一切安好。另从今以后除了必缴的税款,不得再以皇后名义问宋家索要一分一厘。”
“小人记住了,敢问殿下,还有其他的吗?”项禾不得不走回来唯唯应是。河西古道已经打通,越往后,宋家商行那点蝇头小利越难登大雅之堂。只是皇后用这么惨烈的方式换取家族利益,怕是又要给自己套上好几层罪恶枷锁。
宋转云手指颤抖地摸了摸穆芸筝额上肿块,为什么她额上有伤啊,是不是毒发时太痛苦,难受得以痛止痛啊。一想到这个可能,她就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连气都喘不匀,再开口时语气也带了哭腔:“彻查大理寺狱找出下毒凶手,我要让她血债血偿!”
项禾有些于心不忍,嘴唇哆嗦了一阵道:“是。”
等他走后秋池冬霜赶紧跑进主殿,只见娘子趴在姑娘心口,表情是从未有过的慌乱无助,看到二人进来,她终是呜咽出声:“她真的没有心跳了啊!”
项禾回到甘露殿,急着向陛下回禀,与两位身穿绿袍的医丞错身而过。他奇怪地多看了两眼,随即入内恭谨行礼,将皇后的话一一转述陛下。
李天钺听着眼皮都没抬一下,直至项禾收声才问:“她没说让朕废后吗?”
项禾吓了一跳,陛下是前几天血流太多糊涂了吗,这时候废后是嫌事情闹得还不够大?“回陛下,殿下并未提及此事。”
李天钺‘唔’了一声,长久以来,宋家的小丫头所谋之事不过是想让他放过姨甥二人。如今外甥身死,这事便成了她的遗愿。在项禾回来之前,他不止一次想过该怎么写废后诏书。到头来皇后居然没有把握时机狮子大开口,当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正思考着,一个想法突然浮现。李天钺长长出了口气:“看来她是铁了心要为那丫头报仇了。”要制裁幕后主使,必须掌握有绝对的权利,而在这禁宫后、庭,除了自己,还有谁能大过皇后?
项禾闻言,更加不敢说话了。比起自由,皇后更倾向于为外甥女报仇,这不摆明了在殿下心目当中,陛下还没有一个小丫头有分量吗。这么一想,好生心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