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待穆芸筝想出个所以然来，原在幽州宋家山庄的姜尧突然追到旅舍里来了。

他向掌柜问来春尘的房号，敲了半天无人应门，又下楼问来驰羽的房号，驰羽知他有要事相商，忙唤上所有弟兄走向李吴一的房间。

敲开房门，里面只有穆芸筝一人，她忙将几人让到屋中，“姜叔，我们正要回幽州找你呢。”

此前姜尧会与他们结伴北上，是因为要去渤海接洽张阿翁。

穆芸筝得知李吴一的事后，猜他十有八九是冲着假宝玺去的，但前日她急着追赶李吴一，关心则乱，把这档事给忘了。如今姜尧能主动前来汇合，倒省了他们奔波两地拦截他出海的麻烦。

“你在这等一下，我去找姑姑。”说着她要出门。

姜尧却眼疾手快拉住了姑娘，他让后头的近卫小郎锁好门，拽着穆芸筝走到屋中道：“我接到最新消息，皇帝坐实了镇疆王元月时候私动军屯的大罪。”

屋里九名近卫闻言顿时炸了锅，一个个激动得不能自已。

殷棠着急道：“王爷不是说过自己不会有事的吗！”若非王爷信誓旦旦，他们也不会留姚宇一个人在长安接应王爷。

许怜沉下脸：“王爷与圣人动手的时候我就知道要不好。”

圣人明知陇右还需王爷坐镇，不可能会对他动杀心，即便无符节私调大军，王爷身为固北军主帅，待狼骑营凯旋归来，指挥得当功过相抵，怎么着也不至于坐实他谋逆的罪名吧？何况王爷出手伤到圣人也是过失所致，他又不是专门冲到太极宫去打人的。

几人七嘴八舌讨论了一阵，还是驰羽压下了乱哄哄的场面，“都住口，让姜兄把话说完！”

这事原就是圣人设计在先，是个人都知道其中有诈，但弛羽更清楚，即使王爷一开始拒绝出兵，也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迟早的问题而已。

经他一番喝止，就连穆芸筝都乖乖听话，与其他小郎一齐看向姜尧。

姜尧道：“你们还记得灵州暴乱一事吗？”

弛羽皱眉道：“此事乃是姚宇一手督办，我等自然知晓。”

灵州暴乱可以算得上是近些年来举国上下闹得最厉害的民间起义了。

起因是去岁入冬暴雪连月不止，导致大雪封山，民众房屋倒塌。受灾范围包含了灵州六县，就连肃州边境一些农户人家也未能幸免。

因灵州的地方势力错综复杂，乡绅氏族与官府不合由来已久，若官府出面赈灾，恐会引起乡绅人家的不满。不得已地方县官只能第一时间急递文书至甘州，恳请镇疆王抽调兵丁前往灵州支援救灾。

王爷欣然应允，命姚宇从象王营抽调了五千人马，全权统御救援安置灾民的事宜。

象王营的兵丁接到指令后连夜奔赴受灾县乡。有了固北军从旁协助，灵州主簿很快统计出了受灾户数。

与此同时司农也盘点了仓储存粮，因去年是欠年，存粮够十五万灾民不劳不作吃上四月。待得灾后重建提上日程，灵州全境的运作也能缓和过来。

但为保险起见，灵州刺史还是向朝廷上书从邻近州府调度赈灾粮，以备不时之需。

至此一切事务安排得井然有序，谁都觉得由镇疆王出面安置灾民，人人都会心悦诚服。事实也的确如此，灵州上下没有不念王爷好的。

只是人口一旦流动，麻烦就接踵而至。首当其冲便是受灾百姓的口粮问题。无家可归的灾民自有官府派粮，但接手了灾民的人家却觉得自己又出地，又出力，凭什么不能领口粮。

许是因为欠年的缘故，务农人家心头憋着火气，两相对比之下愈发滋长了心中的不忿。

起先只有一两个乡的百姓聚众闹事，小规模的骚乱很快被官兵压制下来。只是始作俑者居心不良，四处流窜。

趁官兵被指派去受灾县乡抢险救灾之时，煽动百姓抢占粮仓，所用的理由不过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那一套。

那些无家可归的灾民本就寄人篱下，轻易受了带头人的蛊惑，被人利用而不自知。而其中抢夺人群又多以老弱妇孺为挡箭牌，维护治安的官家子弟兵不能对弱者动粗，被乱民打伤致残的比比皆是。

灵州城刺史府被暴民围堵，乱民不光侵占府衙羞辱官员，带头人还挑唆手下人前往灵州边境拦截赈灾粮。至此官民之间的矛盾彻底激化，一时间灵州大乱。

但因为出师无名，灵州明府只能向朝廷急递报备，等到长安回执出兵敕旨，王爷才派遣整个象王营前往灵州镇压乱民。

仅用五天时间，战事平息，毕竟乱民多是些耕地的平民，哪里是正规军兵的对手。

之后灵州府衙重新运转，姚明府只追究了带头人的责任，其余涉事百姓因认错态度良好，多数人又无家可归，罚也没法罚，只好将过错记录在案，日后可用为府衙徭役来抵消。

重复平静后，象王营的黎将军带着手下兵丁撤出灵州境内。监军统计了战损名单，轻伤六千余人，重伤不治者三千余人。牺牲的兵丁多是先前跟随姚宇前往受灾县乡救助灾民的，这让整个象王营的将士很是沮丧。

与他们而言，固北军的子弟兵无论走到哪都是受尽百姓们爱戴，从未想过有一天竟然会因为酸儒乡绅人家的挑唆，轻而易举击碎了军民之间的信任。

好在王爷答应替他们问朝廷请功，不会亏待牺牲的将士们。

是以王爷会选在这个时候进京，不光是为了年初符节一事，主要目的还是为手下将士们请功而来。

但直到抵达长安，他们才得知朝廷的态度。

原来朝臣们向圣人谏言，灵、肃、甘三座州府乃是先帝赐予王爷的封地。封地赋税朝廷收三成，余下七成归地方府衙与镇疆王所有。

乱民抢砸一事又是当地官员与乡绅氏族之间积怨已久引发的，镇疆王平乱自己封地的事，怎么好意思问朝廷索要军功。

甚至北方其他州府都有赋税减免，唯独王爷的封地没有半点消息。若与天子分封而治，王爷自是能够做主，但问题是三座州府仍在天子治下，上职官员也都是朝廷委任。

都说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既不给平乱的将士们记功勋，也不给受灾百姓们减免赋税，到底怎么个处理方法，王爷也不得而知。

那些个亲皇一党的文官只知道拖，以为把人熬走后就万事大吉了。

正所谓将士戍边死，京官肚里知。知道是一回事，不想安置抚恤阵亡将士的家属就尤为恶毒了。

他们不止一次跟随王爷前往邻近县乡慰问看望牺牲将士的家眷，有的白发人送黑发人，老人得知噩耗以后，还要坚强得对王爷说自己的孩子为国捐躯，是个英雄。那种场面至今难忘。是以他们也对克扣牺牲将士军功的文官深恶痛绝。

而这样的事仍在发生，且朝夕难改。

姜瑶道：“你们作为近卫，应当知道镇疆王是为退役牺牲的兵丁请功，可甘州的黜陟使考察来的实情却是，象王营所有职位营房无空缺。”最后几个字，姜尧特地加重了语调。

在场除了穆芸筝云里雾里，全都倒吸一口凉气。

而门外，手刚按在门板上的李吴一也停止了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