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似乎是四季当中,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一个季节。总是还未好好领略一番它的美,冬便紧随其后,将秋日里残存的那点余温吞噬一尽。
走在前往安仁殿的路上,穆芸筝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寒噤,前头两名领路内侍观察的细致入微,忙走近些合成一堵人墙,为姑娘挡去些许凉意。
不多时几人来到安仁殿,因开国皇后早逝,李天钺登基以后也没有考虑过自己百年之后太后应当居于何处。是以兴庆宫、上阳宫仍旧废墟一片。
而重建意味着大兴土木劳民伤财。拉派的臣工对此争执不下,反倒是中立朝臣以新帝不谙政事为由,请求太上皇太后留居宫中协佐天子理政,宋转云才得以在宫城内住下。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说是中立,却也不像表面那样刚正不阿。这些老臣之所以会力挺太后垂帘听政,不过是想让太上皇名正言顺居于国家政权中心罢了。
然朝臣们机关算尽,却仍是低估了太后的势力。自新帝登基以来,太上皇以养病为由谢绝朝臣觐见,再加上天长节时太子谋逆失势,被罢黜为民流放三千里。至此,属于旧帝的时代彻底落下帷幕。
坊间也因此多了些传闻,说什么太后牝鸡司晨,软禁太上皇,欲效仿则天皇帝女主祸国,其心可诛。
说的人越多,倒有人开始心疼起新帝来,是不是皇后亲子另说,至少是任人操控的傀儡没跑了,也不知他日后会不会像武则天的几个儿子一样少有善终。
穆芸筝来时路上听了不少这样的传闻,却始终无法将性情淡泊的姨母和武皇那等超脱性别的人物画上等号。
秋池冬霜因照料娘子分身乏术,就差人将穆芸筝接进了宫。此刻听人来禀,二人忙从内殿里出来,见姑娘生龙活虎的站在那里,心中不由泛起一阵酸楚。
穆芸筝嘴角含笑,向二人点头示意:“姑姑们别来无恙?”
“小人一副贱骨自是不会有什么差错。”
“倒是姑娘这段时日以来似乎是大好了。”秋池冬霜忙还礼,随即拉着穆芸筝的手,真真切切感觉到她是真实的才彻底放下心来。
穆芸筝紧了紧怀里的软布包裹道:“姑姑,太后可在殿中?”
说起正事,几人顾不得叙旧,忙拉着姑娘步入内殿,一众内侍宫人则守在中殿听候差遣。
内殿的布局精简,正中一张折叠立地屏风,最大程度上阻隔了外间视线,左手窗棂下是梳妆台,右手边则是悬挂衣物的熏笼架子。
只不过穆芸筝从小与草药为伍,即便内殿有熏香掩盖,她亦是从中闻出了一股浓重的中药味。
若非病体沉重,谁会选择在卧室里用药。穆芸筝皱眉,快步绕过屏风。
见她从外面进来,众人目光落到她身上,一些不知她假死内情的宫人更是被她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而让穆芸筝倍感意外的是,宋转云除了面色苍白,比以往更加弱不胜衣以外,并没有她想的那样病入膏肓。她甚至还在床头位置堆了一堆贴有黄条的奏书,看样子是在处理政务。
且殿内不光有从前立政殿服侍过的几个熟面孔,还有另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春尘。
穆芸筝礼数周到的向春尘点头示意,随即行至榻沿坐下:“姨母,是不是身体哪里不爽利?快让我瞧瞧。”说着要去给宋转云把脉。
宋转云反握住穆芸筝的手摇头道:“只是受了些风寒,御医开了药用过之后好多了。倒是你突然入京……可是认真想过了?”
宋转云本就肤色冷白,带了病气,苍白脆弱犹如一块冰晶冷玉。穆芸筝光看她的气色就知道她在撒谎。
左右太极宫里有大把的御医候诊,也轮不到她来班门弄斧。她只好遂了姨母的意,放弃替她诊脉的念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姨母不必为我忧心。”
姨母费尽心思为她铺路,大概是希望她从心所欲活的恣意潇洒,而不是受人蛊惑,成为男人的附庸,倒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
见外甥女目光澄澈,宋转云似被安抚,松了口气的同时想到眼下面临的诸般问题,只觉头痛不已:“你们这一辈都大了,也越发有主见。说来也不怕你笑话,多年来姨母只看他人教养过子嗣,于此道一窍不通。如今除了政事,陛下与我鲜有接触,除了日例昏定晨省,相处起来倒是更像君臣,而非母子……”
直接跳过育儿阶段,与成年的儿子磨合相处,这事别说是姨母,就算是自己也不一定能毫无芥蒂的接受。
穆芸筝安慰道:“陛下少时无所依仗,又在沙场上摸爬滚打,养成了独来独往的性子,难免会对如今的境况无所适从。您不妨多给他一些时日,等他想通了就好了。”
宋转云道:“道理姨母都懂,可知易行难。唉,先不说这事,你此次入京所为何事?”
穆芸筝手按在包裹上:“我想见一见陛下。”
宋转云自然看得出来她有东西要交给自家儿子,且大概率不会是她自作主张,她叹道:“也好,你替姨母劝劝陛下,别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说完宋转云看向春尘,她会意,躬身在前引路。
穆芸筝点点头,恭恭敬敬的向宋转云福了福身,随姑姑出了安仁殿的殿门。
等人走没影,宋转云赶紧用手捂住口鼻,冬霜见状急忙端来唾盂,秋池则慌不择路的扶住娘子。
几乎是凑近唾盂的一瞬间,宋转云立刻吐了出来。
一众宫人见娘子呕的肩背抽搐,把方才喝下肚的药汁吐了个一干二净,心疼的无以复加。
等吐不出东西以后,宋转云克制住呕吐的欲望,靠回到软枕上,满脸虚汗气若游丝,面色比起先前更加青白。
冬霜把唾盂交给一旁的小宫娥,秋池拧来的帕子,坐到榻沿轻手轻脚为娘子拭去她嘴角的秽物,“刚还让姑娘劝陛下别拿自己身子当玩笑,如今再看看您自己,可有半分爱惜体肤的样子?”
宋转云疲惫的仿佛眨巴一下眼睛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自李天钺倒台以来,我无时无刻都在思量如何将养好身体,即便不能长命百岁,也要看他比我先走一步。”
秋池唇瓣翕动半晌:“娘子,该放下就放下吧,您这样只会让亲者痛仇者快。”
宋转云虚弱的喘着气,终是凉凉牵了牵嘴角:“我也想撒手不管,回幽州奉养阿爷膝下,可现下还不是时候。”
冬霜定定看着娘子,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小人听甘露殿的内侍讲,陛下近来进境如飞,昨日常朝上就黄河梳理改道一事驳斥了尚书令无地自容,假以时日定然能够独当一面。”
宋转云道:“他那性子非黑即白,不过是仗着两军余威尚在,呈一呈口舌之快罢了,气性一过就该知晓自己的行径有多稚拙。”
说着宋转云要伸手拿奏书,但被一屋子的人盯着,那怨念仿佛凝成实质,她只好改拿为推,把贴了黄条的推给秋池,没动过的推给冬霜:“你们差人将这些送回中书省,余下的送回甘露殿,今日是真的批不动了。”
秋池冬霜对此很是满意,忙应声把奏书搬走清空了床榻,扶着娘子躺下,为她拈好被角,这才逐一退出内殿。
二人想着娘子刚刚吐了一回,腹中空空于病情不利,便寻思着为她准备些合乎口味的吃食,好等她一觉睡醒后便能果腹。
只是她俩边正斟酌菜品边出,突然眼角余光瞥见廊下立着个身着翠青衣裙的背影。
二人脚步一僵,明知无可奈何,但还是瞪向姑娘身畔的春尘。春尘则一脸无辜,娘子以为自己伪装的天衣无缝,却忘了姑娘首先是晚辈,其次才是心念檀郎的闺中少女,怎么可能真的没心没肺到忽略长辈的身体康健。
穆芸筝转过身,表情有些沉郁,但两辈子的涵养并未让她丧失理智。姨母之所以隐瞒病情,无非是不想后辈为她操心,若真心为她好,就不该给她制造压力,有这个功夫纠结她的身体问题,还不如多多斡旋,解开母子二人的心结才是当务之急。
她见秋池冬霜启唇,抬手制止,拉上春尘就往甘露殿的方向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