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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穆芸筝因身份特殊,处处受制,活动范围只有立政殿的一亩三分地,即便出宫也都是一辆小车直接把人送出承天门。是以她极少涉足西大内的宫殿群,对距离没有概念,哪里知道安仁殿与甘露殿只隔了一座孔庙与高墙。

春尘将穆芸筝送到甘露殿配殿阶下,她回过神,忙道谢:“多谢姑姑。”

临转身之际,春尘突然问:“姑娘此番入京,可有留在长安的打算?”

穆芸筝不假思索摇头道:“并无此意。”她见春尘面露疑惑,解释道:“姑姑应当知晓,我阿娘早逝,未能尽到为人子女的本分,我身为后辈,自然要替她报答姥爷的养育之恩。”

春尘却失笑摇头:“您与娘子就是太瞻前顾后了,既然娘子也思念东家,不若将东家接来长安居住,如此一来岂非两全其美。”

穆芸筝尴尬笑了笑,春尘好歹活了大半辈子,不可能不知道让一个古稀老人长途跋涉,对他自身的危害有多大?哪怕她为姥爷多考虑一分,都不会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姑姑高见,只是此事还需征求姥爷的意愿,得他老人家首肯才行。”说完她向春尘点头示意,转身迈上阶梯。

她能感觉到春尘的视线一直黏在自己身上,热辣专注,仿佛要将她灼伤似的,直至绕过甘露殿的配殿拐角,这种感觉才慢慢消散。

许是有太后身边红人作陪的缘故,殿前把守的千牛卫并未对穆芸筝严加盘查。

不必表明身份,她也不由松了口气。

千牛卫为穆芸筝推开殿门一角,她轻声道谢,怀抱包裹入内。

只是一只脚刚迈进门槛,突然“哒”一声响,一支箭矢飞来,精准的穿刺过她因走动扬起的裙角,稳稳扎入门槛,羽箭尾端尚震颤翁鸣不止。

殿外的千牛卫对视一眼,装作若无其事,继续目不斜视挎刀立定。

穆芸筝也没指望他们能帮忙,她很清楚这一箭里蕴含的威胁之意,既然不想让她过去,那隔得远远的说话也未尝不可。

此前还在太极宫时,她涉足甘露殿的机会也是屈指可数,但每每造访,所见场景要么是圣人在勤勉克己的批阅敕书,要么是他召集了一干能臣干吏谈论政务。

久而久之,她对这里的印象就是能与三省六部媲美的国家中枢部门——敞亮,如火如荼,按部就班,一直以来都是这座勤政宫室的代名词。

然而此刻,帐帷遮避,光影横斜,只一人手握长弓立于阴暗处,穆芸筝甚至无法通过微弱的光线窥见他脸上的喜怒哀乐。

“你来做什么?”

没有问候,没有重逢的怅然,甚至语气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

正如姨母所料,一旦事成,他们之间必会生出嫌隙。如今他身居高位,行事可以更加肆无忌惮,没有一气之下将她射杀已是法外开恩,她又怎敢奢求李吴一既往不咎。

穆芸筝垂下眼睑,毕恭毕敬道:“镇疆王有些东西想要交给陛下,但王爷戍卫边关分身乏术,便托民女代为转呈。”

“什么东西?要劳烦前太子妃亲自跑一趟?”李吴一把玩着弓箭,话出口后定定看向姑娘,似乎想看她窘迫难堪。

只是穆芸筝跟个没事人似的依旧低眉顺目:“民女不知,还请陛下亲自乙览。”

见她这副模样,李吴一觉得自己应当愠怒,但随即又像伸懒腰的蚌类,自己想开了。

毕竟年初时候面对自己的嘲讽,她也是欣然应承下来的。何况她早与陈家的女公子互换身份,真正的废太子妃又不是她本人,她又何须代入其中,受那劳什子羞辱,“你不呈上来,朕如何阅览?”

听出他语气略带诱哄,穆芸筝心中警铃大作,在此前的相处中,李吴一不止一次表现过想要与她亲近,但因为双方克己复礼,至多点到为止。如今李吴一必然知晓了自己的隐瞒行径,依他那睚眦必报的性子,绝不会善罢甘休。

“为何不上前,难道还要朕折节降阶,自己来取?”

不得不说李吴一的学习能力十分强悍,至少穆芸筝已经完全感觉不出他的言行举止还保留有市井烟火气。

终究是要面对的,穆芸筝只好空出手拽了拽裙身,“但是我,过不去……”

李吴一无语半晌,似乎是被这个理由说服了,乖乖挪动脚步,不过几息功夫便来到了姑娘面前。

只是穆芸筝纵有千般腹稿,也都在看到他的模样以后被惊得化作倒吸一口凉气。

二十二岁的年纪,本该是骨骺线闭合,血钙储存完毕,身体机能达到巅峰状态的时期。但看他现在的模样,双颊凹陷眼窝青黑,致使原本就挺立的五官越发突出,一身赭黄的天子常服也是松松垮垮套在身上,全无往日身披破布都姿态挺拔的精神气。

直至此刻,穆芸筝才真正体会镇疆王信中的那句“郁郁终日,革带移孔”并非夸大其词。

李吴一将她的哑然尽收眼底,本缓和一些的脸色又冷至冰点。

穆芸筝见状,强迫自己安定心神,“陛下,您这段时日以来可是睡眠不足?”

李吴一回视穆芸筝,见她眸色澄净,面容姣好,此刻满眼皆是自己的模样,让他莫名感觉到心潮澎湃,然而细细剖析内心的想法,却是充满暴虐。

他想,姑娘应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如今亲自送上门来,也省的自己违逆太后诏令,让本就有裂隙的母子关系越发僵硬。

但看着柔柔弱弱的女儿家,他又狠不下心将她拉入泥沼,滚得满身狼狈。

拉锯良久,李吴一定定看向姑娘,发现她鬓边的疤痕比起原先的时候已经淡了许多:“朕初来乍到,有太多东西要学,不想因休憩一事磋磨光阴。”

虽然他眼白里的红血丝多的像是在眼里结了细密蛛网,脸上也还有烧伤痊愈后的疤痕,但有句话说得好,美人在骨不在皮,李吴一骨相绝佳,即便是在如此瘦削的情况下,其凌厉富有攻击性样貌,让他看上去依旧锐气逼人。

穆芸筝默了许久才压下心中悸动:“这样不行的,民女斗胆请命,为陛下调配一副安神药剂助眠可好?”

李吴一见她耳尖泛红,故作镇定的模样,心底羁押着的猛兽似要脱笼而出。

他低头凑近姑娘,用只有二人能听清的音量询问:“你说实话,究竟是王爷让你来的,还是你自己想来?”

李吴一身上的常服熏了香,味道浅淡,混合了他自身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周遭空气都因此变得闭塞凝滞。

穆芸筝只觉呼吸困难,微微偏脸避开他的凝视,“既是王爷所托,也是我自己想来。”

李吴一眯了眯眼,继续靠近姑娘,只是在快要碰上的时候错开了脸,继而将钉住姑娘裙摆的箭矢拔了出来。

穆芸筝木然的看着,心里却是暗暗松了口气。谁知她这厢尚在庆幸,李吴一突然出手如电,一把握住她的衣襟,将人抵在殿门上。

穆芸筝只觉肩胛后腰撞得生疼,尤其是李吴一得手以后继续施力,手指关节硌在她胸骨上窝位置,力道之重简直像是要碾碎她的骨头。

似乎觉得这样不够解气,李吴一握住穆芸筝的衣领行了几步,一脚踹上殿门,又拽着她来到中殿,“我该笑你天真好还是愚蠢好,镇疆王之所以让你来做说客,不过是将你当成取悦天子的玩物而已,如此拙劣的把戏,难道你一点都看不出来?”

由于是被揪着衣襟踉跄前进,穆芸筝难以控制身体重心,一不留神踩到因弯腰而曳地的裙摆,被拌了个结实,直接跪倒在地,怀中包裹也因为惯性甩出去老远。

李吴一似乎没想到她这么不经折腾,赶紧松了手。

缓过劲后,穆芸筝忍着膝盖剧痛跪直身体,满脸歉疚道:“我知道,不光如此,原本在外人眼中,我是宋家三代单传,如今多了一个陛下,我自然没有那么举足轻重了。陛下打也好,辱也罢,我都不会有任何怨言,毕竟我的确欺瞒在先,一切皆是我咎由自取。但我有个不情之请,你我外祖年近古稀,只我一人常伴膝下,还请陛下手下留情全我性命,放我回幽州奉养外祖。”

李吴一被她的话气得浑身发抖,“你的意思是,只要留你一条命在,我怎样对你你都无所谓?”他所敬爱的姑娘,应当是自怜自爱,坚韧刚强的,何故为了世俗牵绊如此轻贱自己?

穆芸筝抬头,适应了光线以后,即使是在内殿也能看清李吴一的神色,阴鸷冷硬,像极了一头正在欣赏猎物垂死挣扎的凶兽。

“如果是陛下的话,我无所谓。”

她话音未落,李吴一立刻动作粗鲁的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另一手则把着姑娘后颈将人往下按。

穆芸筝下意识撑住上身,却被大力按压回去。而这种撅着腚的动作极具侮辱意味,她就是用脚指头想也知道李吴一接下来要做什么,“陛下,等等,你不能……”倘若他真的在勤政宫室做出白日宣淫的事来,一旦传将出去,御史台一干御史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给淹死。

“你刚刚还说是我的话无所谓,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李吴一欺身上前,挨着穆芸筝的背脊,手环过她的腰腹将人按在怀里,埋首在她颈间,嗅着姑娘身上独有的药味体香,柔和微苦又带点清冽,还真的让人无比上头。

感觉到他的气息喷洒在颈窝处,穆芸筝按捺住心中恐惧,尽可能保持语气平缓:“那能不能换个地方,勤政宫室是用来处理政务的……”

“当真可笑,你不过一介平民,无名无份,哪来的资格进朕的寝殿?”李吴一见她忤逆自己,不过脑子就说了一堆浑话。

穆芸筝听罢,心中苦涩,认命的把额头抵在地上,“既然陛下不在乎,那就悉听尊便吧。”

李吴一本在懊恼自己嘴快,见她这副不温不火的样子不由怒从心起,“好,朕就如你所愿。”说罢动作粗鲁的扯散姑娘下裙系带,探入衣内,指尖触到柔嫩温软的肌肤,那感觉是从未有过的新奇刺激。就像是在探索开发自己尚未涉及的领域,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让人不由自主想要堕落沉迷。

只不过下一刻,李吴一止住动作,深呼吸默念了好几遍观自在心经,方才克制住内心的欲念,他放开穆芸筝,嘲道:“刚大言不惭说任我摆布,现在又这副样子?是觉得欲擒故纵更能增添闺中情趣,还是觉得朕不配近身?”

穆芸筝听他埋汰自己,敢怒不敢言,见他不再发疯,忙哆哆嗦嗦合拢衣裙,好在时下天气转凉,她有穿衬裙保暖,不至于被打散系带直接走光。但被乱摸了一通,并未走光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

李吴一不修边幅的盘腿坐在地上,见她抖如筛糠,简简单单合拢裙头的动作,忙活了许久也未完成,他倒是想帮忙,但又怕吓着人家,便恶狠狠警告:“如有下次,你应当知道后果。”

闻言,穆芸筝立刻点头如捣蒜,仿佛多耽误一刻就会招来下一轮欺凌。

只是李吴一刚觉得满意,穆芸筝又作死来了一句:“但我刚刚说的都是真的,如果是陛下的话,我是愿意的。”

这下轮到李吴一语塞了,一个姑娘家,不应该对敦伦之事避之不及吗,怎么一口一个无所谓我愿意,好似身经百战司空见惯,倒显得他像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

李吴一咬牙切齿问:“你一个姑娘家,知不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

危机解除,穆芸筝也放松了下来,而让她感到欣慰的是,李吴一即便当了天子,也没有因此生出阶级观念,甚至为了得到与身份匹配的实力,不惜牺牲睡眠时间疯狂吸纳新鲜知识,能有这份毅力,不正说明他初心未泯吗。

“自然懂得,礼不失节,义不自荐,廉不盖丑,耻不乱交,谓国之四维。”

“既然知道不更应该谨言慎行?”

“陛下,恕我斗胆,方才可是我逾距在先?”

李吴一也没强横霸道到睁眼说瞎话,听她如是说只好摇头。

“那我可有自荐枕席?”

继续摇头。

“可有颠倒黑白拒不认错?”

仍是摇头。

“陛下可是极恶之人,不宜为友?”

李吴一闻言眉头一蹙:“你到底想说什么?”

穆芸筝扁着嘴道:“陛下为何要吓唬我?”

李吴一脸上似乎写满了不高兴三个字:“让你知道天高地厚,看以后还敢不敢再糟践自己。”

穆芸筝刚刚被粗鲁对待的时候不觉得委屈,被嘲讽奚落了也没往心里去,却偏偏听他说自己不自爱的时候,莫名湿了眼眶。

“与陛下一起,发乎于情,顺应天性,你情我愿的事怎么会是糟践自己呢?”穆芸筝眼泪汪汪的看着他,自己才是何德何能,得他这般呵护。

李吴一却不想再就这个话题与她掰扯下去,“你有完没完,若无他事趁早滚回安仁殿,朕可不想因你遭御史上谏。”

穆芸筝听他说起正事,顾不上衣衫凌乱,赶紧把包裹捡了回来。

只不过她刚回到李吴一身边,殿外突然响起叩门声。

“启禀陛下,安仁殿内侍谒见。”

殿前把守的千牛卫好歹是大老爷们,从先前的见闻推断,陛下与那美娇娘共处一室,大抵不会是在干什么正经事。若此时私闯宫门,撞见什么不该看的场景,他们就是有十颗脑袋也不够陛下砍得。

李吴一听罢,眉心皱得仿佛能夹死苍蝇,随即他凉凉一笑,看向穆芸筝的眼神无端多了丝讥讽:“看到没有,你前脚进的甘露殿,太后后脚就派人来打探消息,生怕我会做出败坏皇室风气的事来,给朝臣们参本上谏的机会。”

穆芸筝心情复杂的看向李吴一,看来他们母子的关系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糟糕。

李吴一站起身,坐回御案之后,神态动作极近疲惫,“你去开门。”

穆芸筝知道他有心结,但凡事有个轻重缓急,若他俩继续闭门不出,外头的人还不得脑补出一系列香艳旖旎的桃色场面来,届时即便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楚。

穆芸筝迅速拾掇好自己,拉开了殿门。安仁殿内侍宫人怀抱奏书入内,与她点头见礼,随后行至御案前躬身道:“陛下,太后命小人来还奏书。”

李吴一抬头,瞥了眼宫人手里捧着的一沓奏书,足有半尺来高,没有一本夹着黄条,显然都没动过,“太后放心让朕批阅?”

宫人道:“回禀陛下,娘子说这本就是陛下的分内之事,她之所以代为处理,是忧心陛下课业繁重占去太多心力,若因批阅奏书操劳过度,恐会伤及龙体于国本不利。”

穆芸筝听他们之间硬邦邦的传话,额角突突直跳,姨母分明是病体沉疴力不从心,怎么话带到李吴一这里,纵有三分关切也变成了七分说教。

且母亲表现得如此优越,只会让儿子生出自卑心理,为缩小双方的差距,也难怪李吴一会不惜代价用尽全力追赶姨母的脚步。

许是有外人在,李吴一即便精神不佳,也要表现得腰背笔直:“东西放下,你可以退下了。”

宫人应声放下奏书,恭恭敬敬的退出甘露殿。

等她走没影,李吴一皱眉看向穆芸筝:“你怎么还不走?”

穆芸筝本在努力降低存在感,听他语气不善,忙回道:“陛下并未下令驱逐我离去……”她又不傻,自然听得出来李吴一显然是把对姨母的不满转嫁到了自己身上,如果她真的走了,不就变相坐实姨母质是在疑亲子品行有失了吗。

见她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模样,李吴一莫名生出几分烦躁来。哪怕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么喜怒无常,但他根本克制不住自己。

“趁朕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你最好赶紧走,否则休怪朕不念往日情分,对你痛下狠手。”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穆芸筝也不可能厚着脸皮赖着不走。反正东西已经带到,看与不看是李吴一的自由。

思及此,穆芸筝平复好心情躬身告退,只是在快要行出殿门时,身后又响起李吴一的声音,“等等。”

穆芸筝以为他改变主意了,赶紧回头。谁知李吴一指着散落的画轴和书信道:“把你的东西带走。”

这是连镇疆王也一并迁怒了?穆芸筝无可奈何,折回去收拾东西。临离开之际,她还是忍不住多嘴:“陛下,恕我直言,事情并非您想的那样,太后是凤体违和才不得不奉还奏书。”

李吴一托着脑袋毫无反应,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穆芸筝见状,深知张弛有度的重要性,只好默默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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