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五章 第一次去火葬场(1 / 1)洲如月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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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初三上学期的一个傍晚,刚入冬,天气不算寒冷。那天如月放学回家,父亲已经做好晚饭,如月刚进家门,张大海就对如月说:“你大伯伯托人来说你爷爷快不行了,估计今晚要走,晚上我要过去一下,你吃完饭就在家写作业。”

“那我也陪你一起去吧!”

“不行,晚上没有车了,我要走到镇上去,估计要走一个小时。天黑了,估计渡船的人也没有,一会要看运气了,我去另一个渡口那边找条小船自己划过去,带上你不方便。而且你马上要考试了,吃完饭早点写好作业,明天中午放学你直接去大伯家。晚上我就不回来了,你一个人在家一定要注意安全,明天早上起来早一点,吃完早饭再去上学。记得走之前把猪圈里的猪喂一下,猪饲料我已经准备好了,就放在猪圈边上。把鸡放出笼给点稻子就可以了。”张大海着急地交待完,就出门了。

看着父亲的背影消失地黑夜里,如月突然鼻子一酸,两行泪水轻轻滑落下来。她放下书包,装了一碗饭,却不知那是什么滋味。匆匆吃完饭,开始写作业,可满脑子都是回忆爷爷的画面。

爷爷今年78岁了,一生取了两个老婆,第一个就是大伯伯的母亲,大伯伯的母亲在大伯伯9岁那年就死了,后来取了第二个老婆,也就是张大海的母亲,张大海刚生下来,他们就离婚了,当时,县长家刚生了一个孩子,他夫人没有奶水,正在找奶娘,所以张大海的母亲用自己的奶水去喂养当时的县长之子,张大海成了一个没娘没奶的孩子,当时桐城有户人家不能生养,就把张大海抱回家当养子,如月的爷爷一个大老爷们,带着一个10岁的男孩子已经很难度日,再加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更是不知如何养活他,所以那户人家提出收养之事,他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自此张大海在桐城那户人家待了5年,5年之后那户人家的女主人因痨病死了,那户男主人身体也不好,提出把张大海送回张家的想法,张如月的爷爷和家里面的其他三个兄弟商量了一下,如月的二爷爷说那毕竟是张家的血脉,应该接回来自己养,但一个男人带两个孩子过日子不容易,于是考虑再续弦,取了第三任妻子。第三任妻子也就是张大海的继母,继母有两个女儿,但都刚嫁人了,所以她孤身一人来到张家,继母眼睛不好,看东西是模糊的,只能在家里煮煮饭,洗洗衣服,不能下地做农活。

如月对爷爷的映像很模糊,父亲早早就分家出来单过,爷爷很少来家里,映像中,爷爷只过来帮忙拨过一上午的秧苗,但张大海对自己的父亲是很尊敬的,他过来时,张大海都去称肉打酒。

如月8岁那年,张大海继母去世,如月爷爷自此开始经常住在大儿子家里,如月每每听到的都是爷爷夸赞大儿子家条件多么好,但他却说住在那里不习惯,他说大儿子家太干净了,太讲究了,他还是喜欢农村的随意,比如他随口就可以在如月家里吐一口痰,也没有人说他,如月父亲最多用草灰盖住它,或者用铁锹把它铲走。张大海做这些的时候并没有一脸嫌弃,而是笑着去做的。

如月开始担心父亲,天那么黑,他是摸着黑出门的,还要过河,会不会发生意外,如月不敢想,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思绪,作业写完了,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来写点东西吧,她在已经写好的日记本上又开始记录自己新的心情与思绪。一直到自己很困才去睡觉,年少时总感觉忧愁多一点,也许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还有点“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感觉。

多年写日记的习惯让她把自己所有的心事都写在纸上,这也是她最好的排忧解难的方法。理智的思考加上正确的行动才能让她少走一些弯路。

张大海摸着黑走到河边,多年走夜路似乎锻炼了他的视力。那天夜里,天上的月亮忽明忽暗。他隐隐约约看到河边的柳树丛中有一条小船露出一个船头,他在斜面的河坝上加速朝小船的方向走去,也许是走太快了,他一个趔趄摔倒了,差点滚到河里,他爬起来继续走。他走到那棵柳树边,定睛一看,那确是一条小船,一条长二米多的水泥小船,他顺着船头上的绳子找着系在柳树上的结,费了一翻功夫,终于把绳子解开,他跳上船才发现没有竹篙,只摸到一根棒槌,他一下子感觉心都凉了。张大海脱去上衣外套,上身匍匐在船头,用棒槌充当船桨,用力地向对岸划去,黑夜将河面显得更宽更无边,他看不清对岸在哪里,河面上一片寂静,只听见自己划水的声音,他用力地划着,由于只有一根“船桨”,他只能左边划一下,右边再划一下,船行进得很慢,划到河中间,他在换手的时候把“船桨”弄丢了,他顿时陷入了一片恐惧之中,只身一人坐在船头,在一片漆黑的河中央失声痛哭,没有风,一切仿佛都静止了一样。

他想脱去衣服,游泳过去,但他深知这条河底水草丰盛,万一腿抽筋被水草缠住,他不敢想象如月以后一个人的日子怎么过,他想绝对不能这样坐以待毙,突然灵机一动,撸起袖子,重新匍匐在船头,把船头压得很低,用两条胳膊充当船桨,他没想到船动了,于是他拼了命地划,小船像一条笨重的大鱼在幽暗的河面上缓缓地游动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感觉船头撞到了什么,开始不动了,紧接着他的手抓到一把湿漉漉的东西,原来是船靠岸了,他欣喜地爬下岸,把船停好,洗了手,穿上衣服继续向镇上走去。

到镇止要经过一大片田野,还有一大片树林,那片树林里有很多坟,然后再经过一片田野和一个村庄就到了镇上的大路。时下稻子已经收割完,张大海抄近路从田野里穿过,经过坟地,他点着一根烟,壮着胆子走过去。

等他赶到老大家时,张大海父亲躺在那间小屋子里,昏暗的灯光下,他蜷缩着身子,已经穿好了黑色的寿衣,他瘦骨嶙峋,身上盖着一件军大衣。张大海握住他枯枝一般的手,只叫了他一声,他便睁开眼,像等了很久,他仿佛能看到了一样,事实他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很久了。他还剩下最后一口气,只唤了一声“小黑子来啦!”就慢慢地闭眼了。

张大海大嫂哭着说:“老爷!他就一直在等着见你最后一面。”

“晚上路不好走,我来晚了。”

张大海的大嫂是个50多岁的胖女人,这也是他老大的第三任老婆,第一任老婆生了两男一女就死了,第二任老婆只相处了三年就离婚了,这第三任是个没生养孩子的女人,她嫁过来有五年了,孩子们都已经大了,张大海大侄子张大正也结婚了。

“大正回来了吗?”

“打电话给他了,他们一家在赶回来的路上,估计明天早上到。”胖大嫂说到。

她想着老小这样着急忙慌地赶过来,也不知道他吃饭了没有,于是问道:“你吃饭了吗?”

“来得急,还没有。”

“那我去先给你下碗面。”

“嗯。”

张大海和大哥把父亲房间门板卸下,大哥抱着父亲的头,张大海抱着父亲的双脚,他们一起把老父亲的遗体抬到门板上,把他的床抬到院子里。

“老小,你晚上冷就穿上那件军大衣,那是我刚拿出来的。”张词忠说道。

“好的,你先回去休息,明天还有很多人来,你要招呼。”

“嗯,本来孝子不出门把信,但现在家里没人,一会吃完你还要去山里给姑奶奶家把信。”把信是去告诉父亲所有的亲戚朋友他去世的消息。

“老爷,面条好了,你先过去吃吧。”张大海大嫂过来说。

“好的,辛苦大嫂了。”

此刻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个中年人,张大海已经45岁了,他大哥已经55岁了,他大嫂也50多岁了,而且老大夫妇身体都不好,一直在吃药,现在老父亲去世了,他们要商量如何安排后事,体力活自然都是落在张大海身上。

匆匆把面吃完,他便动身去把信了。这一路上,他突然想起了好多以前的事。

他只是听说自己的父亲由于打自己的亲生母亲,所以母亲才在临分娩时依然决绝地离开了家,生完孩子送来就消失了。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在桐城那户人家住着的光景,那时的养父母和那模糊的草房子,他快记不清了,也记不清那对养父母的样子了,只依稀记得自己小时候又黑又瘦,穿着一个破旧的红肚兜,本来就是一块布,布上还有很多补丁,他整日靠在门前的石墩上,拿着一个破铁杯,用棍子敲来敲去,养母长年身体不好,得了痨病,在他四岁那年便去世了,他便有一餐没一餐地和养父孤苦度日,他想起自己长时间没有洗过澡,大便也没人帮他擦,夏天狼来了,闻了他都不想吃他。他想到这里,不仅自己笑了笑,点了一根烟,继续赶路,心想现在的命也是捡来的。

养父在他五岁那年把他送到亲生父亲这里,那时他长得又黑又瘦,所以他父亲后来就一直叫他小黑子,直到他后来办身份证时,他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张大海,他想着那里有河有湖有塘有沟,唯独没有海,他只是从说书先生那里听说海非常大,海纳百川,所以给自己取名为海,而他长那么大从未见过海。

他依稀地记得那是一年夏天,父亲扛着他回家,他坐在父亲高耸的肩膀上,田野,周围的人群都在他的眼皮底下。

那是一座四间土屋,他的奶奶和继母都站在门口迎接他,他在人群中搜寻着养父,却发现怎么也找不到那有些痀瘘的背影。他怯生生地瞪大眼睛看着周围的一切,陌生的令他惶恐,一个五岁的孩子突然面对一些陌生的面孔,他哇哇地哭了,他奶奶一把搂住他,心疼地哄他说:“我的乖孙子!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张大海像是很久没有吃东西了,他看见八仙桌上摆着一些好看的点心,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奶奶仿佛看穿他的心思,拿起一块送到他嘴边,他小心地张开嘴,他只记得那是他第一次尝到甜的滋味。

而他所有的不幸也是从这里开始的,他带着一口桐城腔,说话别人听不懂,别人说话他也听不懂。有一日,他偷吃了一碗菜,被继母发现,追着跑着要去打他,他跑到晒谷场,父亲正在那里晒稻草,继母在父亲面前说了他几句坏话,父亲便生气地追赶着要打他,他绕着晒谷场拼命地跑,父亲生气地用晒谷场的叉子扔到他身上,只听见一声痛苦的惨叫,那叉子是用铁做的,有筷子那么长,本来就用来翻晒稻草用的,现在一下子就扎进他的屁股里,他父亲拿起叉子,顿时鲜血直流。张大海父亲一下子也慌了,他没想到自己的一时失手居然差点要了孩子的命,张大海奶奶闻声从屋子里跑出来,看见浑身是血的孙子,大声叫到:“你们这一对天杀了,这么小的孩子,哪能下这么重的手,简直是畜生不如啊。”她用手捂住屁股上那个洞,踉踉跄跄地把孩子抱回家,她一边走一边哭骂:“晚了娘就晚了老子啊!自己没本事生儿子,居然来害我的孙子。”

她回到家把张大海放在床上,去柜子里找了一件旧衣服,用剪刀把袖子剪下来,去锅洞里铲了一些草灰进去,把袖子两头系上,做成一个灰袋子,把它敷在张大海屁股的洞上,这才慢慢止住了血,与其说止住了血,不如说是血被吸干了,那时候没有钱去看医生,张大海早已痛得晕死过去,不省人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大海终于醒了。奶奶给他做了一碗糖打蛋,这在那个年代已经是最好的吃食了。而那碗糖打蛋也一直留在他的记忆中,没过几年,他奶奶在他10岁那年就去世了,自次他过着有人养没人疼的日子,早上要完成捡屎的任务,白天要去放牛,他的大哥早已读完书去当兵了,自己整天在家跟着父亲做农活,做得不好就要挨打。有一日饿得实在不行,又偷吃了,他父亲知道了,为了惩罚他,煮了一锅饭,装了两大海碗让他吃,并下令,吃不完用棒槌塞也要塞进嘴里,可没想到的是,他不用吃菜,不一会就把两大碗白米饭吃个干干净净,父亲也就作罢,他舔了舔嘴角满足地出去了。

他清晰地记得20岁那年冬天,天刚亮他就背着砍刀走向那片芦苇荡,他赤着脚走进那片冰冻的芦苇荡,因为他不想靴子被砍过的芦苇硬戳破,所以赤脚慢慢走进那片沼泽地,他感觉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刃上,他瘦弱的身躯像那些细细的芦苇一样,在芦苇荡里随风摇晃着,只有风吹过来孤独的沙沙声,他砍了一上午,挑着两大捆芦苇到集市上去卖,又饿又冷的他在集市上突然看见一种羊毛袜子,这一下子吸引了他的眼球,他走过去用手摸了摸,感觉是那样的柔软和温暖,而自己脚下的袜子已经破得没底了,他问了售货员一双袜子要5元钱,这价格一下子让他犹豫了,但对温暖的渴望促使他下狠心买下那双袜子,他回到家把脚洗得干干净净,穿上那双袜子,感觉暖和得像春天到了似的。而这时父亲却大声地质问他砍了一天的芦苇钱在哪里,他诚实地回答买了袜子,却遭到父亲的破口大骂,为这件事,父亲骂了他整整一年。

都说棍棒底下出孝子,他是从小就怕他父亲,结婚之前一直为大家庭奉献着自己,那时做的活算工分,他从16岁开始出去做活,瘦弱的身子挑着担子摇摇晃晃,肩膀磨破皮磨出血那是经常的事,但这些他都坚强地挺过来了,直到他26岁分家出来,还是身无分文。

一无所有的他在田野与小河中间的一片空地上选了一块稍高一点的地,造了四间毛草房,土砖都是他亲手一块一块用模子做好的,借了一点钱,因为中间的横梁花了一点钱,而且也是花了一翻工夫,那是去深山老林里砍回来的大树,好几人抬回来的,请木工花了一点钱,上梁那天他把全村人都请来了,那天来了很多他童年一起玩的小伙伴,也是从那天起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大人,他需要成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后来他觉得自己一个人住在那里太孤单,又把自己的堂弟兄及朋友们陆续叫到这块地上做起了房子,一排土房子沿着小河边拔地而起,门前是小河,屋后是稻田,河那边是稻田,稻田那边是大河。

28岁时,经人介绍他认识了如月的母亲朱莲,他比她大10岁,初见她时只有18岁,他确实被她美貌打动,身材窈窕,皮肤白皙,瓜子脸,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唇不点而红,两条又长又粗的辫子拖到屁股。只是话语极少,张大海以为她年龄小害羞,所以才不说话,结过婚才知道她小时候生了一场病,后来脑子反映比较迟钝,当时如月外婆说不用彩礼,只要经常去家里帮忙干点活就可以,当时正合他一贫如洗的家境,加上他正值青春年少,从未有过男女之事的他见到一个妙龄女子,自然是心动的,也没有多考虑,便点头同意了这门婚事,张大海也找过父亲,让他去未来的亲家家说一声,可父亲和继母都没有出面给他做主,这门婚事全凭他一人做主答应下来了。

如月外婆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看张大海能干,说话也得体,家在邻村,而且屋子是刚坐的,新房子里光外圆,也托人打听过他,知道他是个吃苦能干的小伙子,想着自己还有两个小儿子,他将来可以帮衬家里做点农活,而自己的女儿从小娇生惯养,是个老实人,正需要一个能干的丈夫。张大海想着丈母娘说不用彩礼,能不花钱捡一个媳妇也算是老天待他不薄,况且丈母娘还许诺帮他带孩子。

他一路走一路回忆着,不知不觉到了姑妈家,姑妈是父亲的亲妹妹,父亲也就这一个妹妹,父亲这个妹妹嫁得远,他走了二个多小时才走到,姑妈哭了一通,说次日便过去。

他连夜赶路回去,次日还要去其他地方把信。回来时他实在太困了,走着走着,居然打起呼噜,路过一片坟地,那里长满了荒草,他一头栽倒在那片干枯的草丛中,竟呼呼睡去。

他梦见如月出生那天早上天空飞舞着漫天的大雪,他怀着无比激动的心情等在产房外,接生婆在里面忙碌着,许久都未听见孩子的哭声,他看着漫天的飞雪,心想这孩子是不是怕冷,不敢来到这世界,他听见产婆叫他。

“老爷,这孩子怕是活不成,你看看吧。”

他一脸惊喜地进去,却看见一个圆圆的裹着一层肉皮的血球,在场的所有人都说这娃怕是没救了,连如月外婆也说把她扔进粪坑算了,他坚持说再等等看,这是他第一个孩子,他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放弃她,他把她放在温暖的棉花被子里捂着,希望奇迹会发生。突然雪停了,众人都准备离去时,隐约听到被子里有哭声,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呜哇呜哇的哭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朵里。他激动得热泪盈眶,外婆也高兴地去厨房烧饭,他招呼大家坐下喝茶,自己走进雪地去报喜,他穿着破棉袄走在河坝上,一路走一路笑,尽管兜里只有7毛钱,他花了二毛钱过渡,把亲戚们都通知到了,去卖猪肉那里赊账,买了猪肉和菜回来办酒席。第一次做爸爸,他无比地开心。那年三个月都是雨雪天,他都细心地照顾着妻女,去河边洗屎尿片,想办法烘干尿片,初为人父,他心甘情愿地做着这一切,来年天暖和时,万物复苏,他看着娃娃笑了,他也笑了。

突然一只野猫从它身上跳过,一下子惊醒了他,他从一片黑暗中挣扎着站起来,打了一个寒颤,睡眼惺忪地他掏出一包火柴,点上一根烟,借着微弱地光线,他隐约地看见周围荒草中的墓碑,虽然从小走惯了夜路,但夜路走多了,也未免担心遇见不干净的东西。他虽不十分迷信,却对鬼神之说抱着一种敬畏之心,他使劲拍了拍屁股后面,他听村子里老人说过,拍拍后面可以把不干净的东西赶走,走夜路,最好不要回头,他继续往回走,想着刚刚的梦,内心五味杂陈,赶到镇上时,天开始蒙蒙亮了,街角早点店的人开始点起灯忙碌了。

他听到炮竹声,加紧脚步向老大家走去。平常人家的丧事他也见过不少,村子里老人去世都找他去抬重,以前抬重就是把棺材一路抬到山上埋起来,那是一项体力活和技术活,光有蛮力也不行,得要抬的人一起合作,共同进退,特别是上山爬坡或者过桥的时候,那一路上都是亲人的哭天喊地声,对,今日缺的就是哭喊声。他知道父亲就养了二个儿子,他和老大,没有女儿,媳妇只有老大家刚来不久的胖大嫂,论感情肯定是没多少,她一来就要照顾病危的公公,内心没有多年感情的积累,自然无法哭得感天动地。

他刚到老大家,看见的都是老大昔日共事的领导和同事,这些都是他的人情往来关系,大家知道他一夜都去送信,也都心疼他,让他保重身体,他也给这些来宾下礼了,上午他就一直守在父亲的停尸房里,他知道从去年开始就实行火化了,房子里还有以前准备好的红木棺材,现在已经用不上了。

上午如月一去学校就请了丧假,上午的课她也是上得心不在焉,中午一放学她就骑着自行车往镇上赶去,一路上她都在想过去面对那些亲人要不要哭,她想起小时候奶奶去世时的场景,那时她才5岁,奶奶的亲女儿过来哭得死去活来,大家都说,虽然她是嫁给爷爷没生孩子,但以前在前夫家生的二个女儿对她还是很孝顺的。她突然想起外婆了,虽然外婆也去世了。她依然记得奶奶去世那天是个夏天,她在爷爷家附近的路上远远地接着外婆,因为父亲告诉过她,外婆是第一次过来,怕她不认识路,让如月在路口等她,那是一段极其耐人寻味的见面。

如月小时候一直叫外婆为奶奶,虽然那时家里有二个舅舅,但外婆依然坚持让我这么叫她。

如月老远就看见一位上身着白色对襟棉衬衣,下身穿黑色裤子,脚上穿着她自己做的黑色布鞋,手里拿着一块白色的手绢,这一身都是全新的,如月之前从未见外婆这样穿过,她见外婆开始断断续续加悲悲切切地一路哭过来。“奶奶!奶奶!”她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笔直地朝外婆跑过去,外婆蹲下来,她顺势扑在外婆的怀里,外婆一把把她抱起来,温柔地亲着她的小脸蛋,她们都开心地笑了。

“奶奶,你干嘛要哭呀?”如月不解地问道。

“小孩子不懂事不要乱说话。”外婆板着脸说道。

“来人了,快下来吧。”外婆放下如月,立马又悲悲切切地哭将起来。

外婆刚到大门口,孝子就出来下跪迎接了,外婆也下跪回礼。很多年后,如月都不能明白两个只见过一面的亲家,外婆居然能哭得如此情真意切,所有人都佩服她,都说她做得没话说。她不光自己哭,还掐身边如月和如月的母亲,于是这祖孙三代哭得那叫一个声势浩荡。以前的人不光哭,而且还历数死者生前对于自己的种种好,一一哭着说唱出来,让听的人都忍不住声泪俱下。

如月忐忑不安地来到大爷家,她叫了一声大爷和大娘。她也没有听到任何的哭声,她刚有的一点想哭的小情绪一下子憋回去了。

“我爸爸呢?”她小声地问大娘。

“在后屋守着爷爷呢。”

她穿过人群,走到后屋,看见那盏昏黄的灯依然点亮着。父亲蹲坐在他父亲身边,爷爷笔直地躺在一块厚厚的木板上,脸上盖着黄色的草纸。

“爸爸!”如月轻轻地叫了一声。

“请好假了吧,下午不用去学校了吧?”张大海红着眼睛问道。

“嗯,请好假了。”

“中饭还没吃吧,去前面看看有什么吃的,自己弄一点吃。”

“嗯,你吃了吗?”

“你不用管我,先把自己安排好。”

此时刚好大堂哥一家三口也从外地赶回家,如月原以为堂哥和堂嫂会哭,但没想到他们表现得更淡然,爷爷重男轻女的思想很重,他有二个孙子,二个孙女,从前最是疼爱长孙。堂姐还未回来,二堂哥出门把信去了。她和大堂哥一家三口坐在厨房里吃着饭,心想这不是一场悲伤的丧事,尽管爷爷只有77岁,但她从大家脸上看不到悲伤,仿佛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她其实也哭不出来,也许她内心和其它人别无二样。

当所有的长辈在那里高谈阔论安排后事时,只有张大海是沉默了,很多年之后,如月似乎明白了当时父亲的沉默,男人大抵只有自己做了父亲才能更深刻地理解自己的父亲吧。

人生最大的无奈就是亲人的离去,自己无力承担。大爷说办丧事估算要六千块,希望张大海能出二千块,但张大海一直没有回话,他心里有苦说不出,他在家里种田一年的收入也就二千块,除出日常开销及学费,身上没有多少积蓄,甚至外面还欠了钱。当初分家说好父亲死后一切事归他管,不需要自己再出钱,如今却又这样说,张大海只能说自己没钱。他确实外面还欠着债,去年还借钱做了两间新房子,因为之前的土房子实在破败得不能再住人。他以为这些苦,老大是知道的,但老大却说:“亲兄弟还是要明算账,父亲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他生病一直住在我这里,都是我们照顾的,我作为老大,多出一点钱,你只出二千块,不算多吧?”其他长辈都说老大说的不错,老小是应该要出点钱。

如月看父亲憋得一脸通红,于是自己站出来说:“可以!爸爸,我们把家里的猪卖了吧,不够的去银行贷款。”

众人都夸奖张大海养出一个有志气的女儿,如月也在众人的夸赞声中满足了自己好强心,她觉得父亲不应该这么怂。

张大海一直不说话,如月把他拉出来,说道:“爸爸,爷爷就生下你们两兄弟,这钱你应该出,将来你就我一个孩子,所有的都是我一人承担。今天你出了这钱,你一辈子都不会后悔的。”

道理谁不懂呢?过日子哪是光靠讲道理就能过好呢?张大海卖了猪,去银行借了一点钱,凑了二千块给老大,年后张大海就外出打工,留下如月一个人在家。本来那头猪是如月次年的学费,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的她慢慢理解了父亲,但真正能理解父亲当时的无能为力还是在自己当父母时。

丧事终于在一片闹哄哄中接近尾声,如月那天早晨随着大爷大娘等人一起去火葬场,张大海去山上安排人员挖坑。就在爷爷被推进那片火海中,突然爷爷脸上的黄裱纸被风吹走了,如月看到那张许久未见的熟悉的脸,双眼紧闭着,如同睡去一般,那般安详,她突然听见姑奶奶嘶哑的哭声,她被这悲恸的哭声感染了,竟也大声地哭起来,似乎这一哭,这些天的压抑也跟着释放出来了,看到火葬场别的死者家属悲惨的哭声,如月心中又开始难过起来,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人的一生也就如此短暂吧,火葬场就是人生的最后旅程。

大家怀着沉重的心情,大爷捧着爷爷的骨灰盒,堂哥抱着爷爷的遗像,大家坐在车上都沉默不语,汽车向着山区开去,天阴沉下来,山上的路不好走,汽车也开不进去,于是送葬队伍步行上山,看着满山遍野的枯草和零散的墓碑,如月心情不由地更加沉重起来,她和几个堂叔家的孩子举着挽联,刚到山上,竟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如月看到大爷和父亲给爷爷的墓地暖坑的时候,两个大老爷们在坑里卧倒的时候,身上沾满了泥土,像孩子一样虔诚,从此他们兄弟之间在尘世有血缘关系最亲的人没有了,这唯一的纽带将永远埋在这里,如月突然感动得鼻子一酸,又禁不住流下泪水。

家中亲戚朋友散去,大爷喊如月去挑选亲戚们送的毛毯被子。

“如月,我让你爸爸选,他说不要,我就把你叫来了,你就代表你爸爸,选自己喜欢的。”大爷亲切地对如月说。

如月看着墙上挂着花花绿绿的毛毯被子,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低声地说:“你们看着随便给吧。”

堂哥说:“老爷也出钱了,这应该是要让妹妹先选的,如月你就随便选吧。”

大家起哄说:“如月,这可是你大爷自己说的,你拣最好的拿去,让他心疼吧。”仿佛死亡的阴霾在这一刻从大家的脸上消失不见了。

如月看了一眼父亲,父亲说:“既然你大爷这样说了,你就选吧。”

如月突然眼眶一热,努力忍住不让泪水流下来,她抬起头,看着房间里放满了各式各样的毛毯和被子,那些很多是她从未见过的,她挑了一床黑白相间的格子毛毯和一床红底白花的太空被,大家都夸她好眼光,她也似乎忘记了悲伤,沉浸在选择物质的乐趣中。

大爷在拿着本子记账,看到如月选的两件,翻看一下账本说:“这是供销社李干事家送的,质量没得说。”

如月摸着那件毛毯,无比的厚实温暖,感觉长这么大以来,这是她见过最好的毛毯,她心想这个冬天父亲再也不用忍受寒冷了,以后也不用了。父亲床上的被子单薄,而且硬邦邦的,一点也不柔软,那床棉花被还是他结婚时做的,已经16年了,每当寒冬腊月时,父亲总是把身上的旧棉袄脱下压在被子上去,他总说不冷,就是舍不得买一床新的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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