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说话,只是脸更红了。
我看他瘦瘦矮矮的身体,有些于心不忍。在宫里,没有恩宠,过得还不如普通百姓。在宫外,几个铜板一串的糖画是小孩子最寻常的零嘴,可在刘彘看来,却是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儿。不得不感叹一句,还是我社会主义社会好。
我想了想还是给他递了一串糖画,“喏,给你。”
他抬起头有些吃惊,“给我?”
“给你。”
我塞到他手里。
他翻来覆去看着手里糖画,上面画的是只猪,然后他笑了。
我一边同情他,一边又想道,他和他妈现在过的日子,就是以后我和我孩子要过的日子,然后我现在还在这里同情他,我看我身上的圣母光环快要普照大地了。
我心里突然一酸。
趁着他低头翻看糖画的时候,我甩了甩头,收起了我的圣母心,努力调整出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
“你以后!再躲着看我!”我从地上随便扯了一根树枝,“我就找一根这么粗的棍子抽你!”
刘彘同学愣了三秒。
“……呜呜呜……姐姐凶我……呜呜呜……呜呜呜……”
“……”
直到我偷偷遛进上书房,我还沉浸在方才刘彘的“呜呜呜”中不能自拔。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刘荣凑过来弹了一下我的额头,我疼得哼出了声。
“你干嘛啊!”
刘荣也没想到自己一下子没控制好力度,他赶忙伸手过来揉了揉我的额头。
“阿娇,你怎么只带了一串糖画啊?”
我抓起案上摆着的糕点郁闷地往嘴里塞,“有得吃不错了,你还想要吃多少。”我吓唬他道,“小心牙里长小虫子。”
他切了一声道:“平时就你吃得最多,要长虫子也是你先。你肯定不会只带一串,倒不是我想吃两串,只是阿娇你肯定不会在这边看着我一个人吃的。”
“好吧,我是带了两串。但是我走路的时候没拿稳,掉了一串在地上,没办法吃了。你在宫里估计也难得吃这玩意儿,本来就是要带给你吃的,看在昨天就你一个人挨骂的份上,我来安慰一下你。唔……”
刘荣笑眯眯地拿着一串兔子糖画往我嘴里塞,“吃吧吃吧。”
我“咔嚓”咬下一只兔耳朵,“可这是我带给你吃的……唔……再来一口吧……”说着又咬下另一只兔耳朵。
“糖画就是要分着吃才甜呐。”刘荣美滋滋地咬了一口。
我说:“你声音小一点,别让皇帝舅舅听到声音发现我偷偷来找你。”
刘荣嘲笑我道:“他早知道了。不然你还能大摇大摆进来?”
“……”
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辛苦你一人挨骂了,本来是我先起的头。我阿娘都告诉我了,说你要罚抄十遍《论语》,这不,我来替你分担了。劳烦你给我找一支笔,我帮你抄一点。”
刘荣感动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是个能有难同当的人。阿娇妹妹,以后打架,还有我一份!我来保护你!”
这段真挚的表白,如果我真的只是个八岁的女孩儿,说不定就是个青梅竹马的故事,可我不是,我是个二十几岁的阿姨。
而现实更是残酷了,从那以后我便发现同他见面似乎难了很多。每次去找他,他的母亲栗姬总是能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让我空等一场。后来我也想明白了,刘荣是太子,不管以后是不是,至少他现在就要接受成为一名合格储君的培养,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天天同我鬼混了。孩子终究要长大,不像我,我只是个老油条。
后来有一天,我母亲告诉我,我要陪她进宫参加一场家宴。而女人天生的第六感告诉我,这场宴会上肯定要发生点什么。我算了算时间,又参考了我妈最近有意无意中提起的话,我猜历史上她和王美人那场史诗级的合作基本上已经在她俩平时的眉来眼去中定下了。
毕竟她一个从来不管我的人,今日却突然叮嘱我要打扮得好看些、在长辈面前要乖巧听话之类,绝对有鬼。
我把我平时喜欢的发钗都找来,挑了四五个粉色的蓝色的绿色的黄色的出来,让福儿全给我插头上去。
福儿抓着一把发钗哭笑不得,“小姐,这些发钗里面您挑一个最喜欢的带上就好了,这么多全插上……会压得您头疼的。”
她想了半天,还是挑了一个“会让我头疼”当做理由。我知道她其实真正想说的是这样很难看,真的难为她了。
我兴致勃勃地说:“我不管,你给我全插上。”
于是我就这么顶着一头的金钗进了宫,压得我两眼发花。但是我不得不这么做,我不能嫁给刘彘,我不能明知我余生惨淡,还要一头往上撞。
今日这场虽说是家宴,来的人却很多。可我在人群里找了很久,都没看到我的长期合作伙伴刘荣。我偷偷去问馆陶公主,她却让我不要再提这个人,更不要在皇帝舅舅和太后祖母面前提。我这才意识到,我怕是要和我的伙伴永别了。
史书上说,栗姬善妒。一次景帝意欲托付后宫,栗姬却没有体会到景帝的深意,而是埋怨他后宫三千,与皇后之位失之交臂。此为一错。在长公主提起联姻之时,栗姬傲慢拒绝,刻意侮辱。此为二错。后面就是长公主、王美人联手,太子刘荣被废为临江王。同年,胶东王刘彻被立为太子,王美人封后。
这就是我的悲剧初始。
王美人蹲在我面前温柔地摸我的头发,“阿娇,你累不累呀?”
我知道她在说我满头的金钗。我说:“我不累。我很开心。”
王美人拉起了我的手,“这儿马上就要开宴,可我找不到阿彻了,好阿娇,你能不能去帮我找找阿彻在哪里?”
刚好,在一切开始之前,我正想再去会会刘彘这个臭小子。哦不对,应该叫刘彻了。
我努力回想了一下前世里看的古惑仔电影,照着河水的倒影做了一个生平最凶恶的表情,然后又一次把小学生刘彻堵在了墙角。
上一次欺负小学生刘彻的时候,我还能开个组,如今就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不免有些伤感。
堵到人后我一下子有些手足无措。接下来该怎么做?大喝一声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还是简单粗暴一点直接说打劫?想来又有些后悔,如今两手空空,一点威风都没有,早知道刚刚应该在河边捡一根树枝来壮壮胆的。
可这一犹豫,气势就减了大半。我吞了口口水,手鬼使神差地伸过去揪住了小学生刘彻的脸。
“……给给……里giu居窝干和么……”
“……”
“……唔……给给……同……”
我松开手,居高临下地看他(其实他已经和我差不多高了,只不过我站在了砖头上),“刘小猪!”
“姐姐我不叫……”
我瞪他一眼,“我说是就是!刘小猪!你跑到哪里野去了!?大人们都在找你!你阿娘找不到你急得掉眼泪!你父皇还说找到你要打你屁股!”
“我没有……”
“最后还要你姐姐我来找你!你烦不烦!?我本来在那边玩得开开心心,都怪你,我才要出来找你!你是不是要我再打你一顿?”
小学生刘彻眼睛红红的,几乎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我甚是满意。
我威胁完小学生刘彻以后,命令他待会儿不许把我欺负他的事说出来。他沉默着点了点头,一言不发。见他小小的一个低着头,我的圣母心又一时作祟,摸了摸他的头表示奖励。
回到长信殿,宴会已经开始了。我皇帝舅舅坐在上首笑着问道:“阿娇,阿彻,你们两个去哪里玩了?”
我精准地捕捉到了我妈馆陶公主和王美人隔空的眼神交流,心里一阵得意,“舅舅,大家找不到弟弟,我刚刚去找弟弟了。”
众人一阵哄笑。
我跑到长公主旁坐下,一抬头,却发现王美人带着她的儿子刘彻就坐在正对面。而这偌大的宴会上,竟没有半分刘荣的位置,我不由得有些唏嘘。
宴席过半,我那皇帝舅舅觉得光喝酒吃菜很是没有新意,听说歌舞司近日排了一支新舞,于是提议喊来助助兴。
舞姬歌姬们很快化好妆到了建章宫,十二个舞姬俱是绝色,身披轻纱,蝶步翩跹,美轮美奂。在座的男人们都看呆了。我虽不是男人,我也看呆了。姐姐们腿和腰,我也可以!我不由得感叹,难怪古来多少昏君,换做是我,我也想纵情声色,夜夜笙歌。左手搂个贵妃,右手搂个夫人,皇后喂着水果,美人们跳着歌舞。
我拍了自己一巴掌,生生打断了我谋权篡位的大胆想法。
一曲舞毕,满堂皆是喝彩。而我们的小学生刘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跑到了馆陶公主身边,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我额角一跳,这小子莫不是在告我的状。
馆陶公主抱起了刘彻,走到台前,指了指舞姬们说道:“阿彻,这些姐姐们说给你做媳妇好不好?”
我一口果汁喷出来。我妈瞪了我一眼。
我心里竟隐隐有些激动,毕竟是难得一见的名场面,而我就要见证一下这一段传奇历史了。
小学生刘彻缴着衣角摇摇头,“……不要……”
馆陶公主又指了指来回走动的宫女,“那这些姐姐们给你做媳妇好不好?”
小学生刘彻坚定地摇头,“不要。”
馆陶公主抱他转了一圈,终于把话题指向了我,“那这个姐姐呢?”
小学生刘彻沉默了。
我此时心里的得意已经稳稳压了良心一头,这小子估计被我揍怕了,正眼都不敢瞧我,话都不敢说了。
“……我喜欢……阿娇姐姐……”小学生刘彻扭捏道。
我:“……”
我突然有些绝望。
小学生刘彻开心地用手比划道:“我以后要用金子建一座这么大房子给阿娇姐姐住!”
金屋藏娇。满堂喝彩。
我冷笑道,小子,你不是想用金子建一座房子给我住,你是要挪一块冷宫给我住。我配吗?我不配。卫子夫配,李夫人也配,反正我不配。
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在历史的车轮下,我无能为力。也许我动动小心思,偶尔会让它跑沟里去,但是它永远会拐到正途上。我阻止不了刘荣被废,被驱逐,也阻止不了这场利益至上的联姻。这一切,该发生的还是要发生,该死的还是会死。这里每个人脸上的喜悦都不是我的,只有悲伤和死亡是我的。我甚至觉得他们都是鬼,他们精心安排了这一出戏,目的就是为了喝我的血吃我的肉,我感到了一阵透骨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