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黄的信纸上除去大篇幅的描述关于唐有缺壮烈的情节外，在最后小结位置，用短短几行字书写了其他信息。这大概估摸着是那个叫万壑雷的人，看在“春秋战神”这四个举足轻重的字的份上，额外替罗宁添加的。

其实也简单，自然并不是可以值得惊讶的文字。信上说自那夜以后，春秋寨距离杨柳县中间的某段地域，日复一日的有人搭建着类似于茅草屋的小型客栈，而且是几个缺胳膊少腿的家伙，互相之间搀扶之下，硬是完成了普通人都要花费很长时间的工程，可毕竟说到底还是太过简陋，自然里面就没有酒水之类的宝贝。路过的行人、百姓、亦或者是春秋寨中的甲士，起初还觉得怪异，可总瞧着这几个残疾人怪眼熟的，加上对方也没有表现出坏心思，这一来二去也就没有任何防备的相处着，渴了累了，进来喝杯茶水歇息一番，偶尔说几句荤段子，聊聊山下青楼里的妙人妙事，期间还不忘吞口水摸裤裆，一副极为神往的神情。

这日子一点都不奇怪，哪怕是突然横生的茅草屋也不奇怪，只是唯一这几个缺胳膊少腿的人皆是个哑巴，还真让人奇怪。他们总是默默给来往行人递一杯茶水，然后提供可以休息的场地外，总是喜欢蹲在茅草屋旁的土堆上，看着天边某个方向陷入沉思。

罗宁在阅读完毕后，独自一人回到院子内取出一件洗的泛白且有好几处补丁的衣裳，另一只手则是提了一壶在凉州境内最有名的千日春，也不开口说什么，就径直朝客栈外走去。

起初还一头雾水的鹿青崖，连忙反应过来，扯了扯唐信衣角，示意跟着自己跟上去。

那个原本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读书人温酒和，则是有些苦恼的思索了半天，他当然知晓罗宁的目的，为此还觉得对方做的很好，懂得感恩的人，在如何也坏不到哪里去，只是直觉告诉他，一旦掺和进这类人绞弄的风云中，最终能够全身而退是非常之艰难的。

想了又想，眼看着罗宁等人的身影逐渐模糊，温酒和在心里安慰自己，就是去看一眼罢了，算是答谢罗宁这段时间陪自己下棋，至于其他任何多余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

客栈背靠着一片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平原，这几日阳光异常的灼热，将整个平原燃烧的就像只秃鹰一般，光秃秃而丑陋。

等温酒和抵达此地的时候，第一瞬间映入眼帘的便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坟包，跟整个平原相比，还真就有股子相得益彰的意味在里面。

罗宁站在距离坟包最近的位置，然后依次就是唐信与鹿青崖。

罗宁注视着方才简易堆成的衣冠冢，拔出千日春瓶塞，直接朝着嘴里猛灌，大把的酒水从他嘴角，鼻腔中倾泻喷涌，“你说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呢？那些年口口声声信誓旦旦说要护我一身周权，都忘啦？现在将所有危险都交给我一个人抗，你倒是舒服了，撂挑子了，可曾想过往后我该如何应对？没有你，又有何人愿意心甘情愿守候在我身旁，又有谁可以不动声色的听着我发牢骚？”

罗宁悲怆痛声诉说，后方的鹿青崖倒是从其中的弯弯绕绕中听出些不同寻常的意思，只不过罗宁含蓄委婉表达的想法，跟鹿青崖这段时间日思夜想的正好如出一辙，为今之计只能奢望身在其中，又被困在其中的某个人能够及时醒悟。

罗宁喝去半壶千日春，将剩下的酒在身前横着泼洒了一大片，“我听古籍中记载，一些个身怀绝技，做出过世人无不仰望叹为观止之人，死后会去往另一个更加绚丽多彩，无数美好事物随处可见的世界，在那里，他们会时刻关注着曾经的朋友、亲人，为他们日夜祈福，有缺，我想你应该一定是去了那边。还有那些陪着我们出生入死，最终没能走出春秋寨的兄弟们，他们，也一定是跟你一样。”

“我这人没太大本事，但总归是没忘记那点底线。现在委屈你先凑活着住下，等来日不用在这般躲躲藏藏，夹着尾巴做人，我一定给你挑个最好的墓，想怎么躺就怎么躺，哈哈，别笑，男子汉大丈夫，说出去的话岂能如放屁。你喜欢热闹，我知道，届时将那些跟你一道同去的兄弟们，全部安排在你身边，想说啥说啥，只要别埋汰我就行……”

罗宁自言自语说了一大堆，似乎还没有想要停下来的意思，在场的每个人心中想法都颇多。不管是一直耿耿于心的唐信，还是自认吃透了罗宁真实想法的温酒和，这一刻，都怀着一丝认可的意味，前者时常稍纵即逝的戾气，与后者带有怀疑异样的眼神，此刻基本可以说是烟消云散，但这并非表达了他们彻底拜服，只能说凭借这一幕，或许永远不会有二心，但同样的不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点到为止罢了。

在场唯一自始至终从未改变任何神色的，或许只有鹿青崖一人尔。明明三人中唯有他书卷气颇重，可恰恰相反，那双眯起的双眼下浑浊的眼珠，反倒比任何人，瞧着清晰透彻，看着罗宁的眼神，也从未改变半分。

突然，眼前横生的一幕，就连鹿青崖在瞬间眼皮都颤抖了几下。

“噗通！”

罗宁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结结实实跪在地上，眼神坚毅，丝毫看不出因为下跪而感到羞愧自卑，“唐兄，走好。下辈子，我来替你牵马跑腿！”

说完更是重重的磕了一个响头，闷沉沉的响声如擂鼓般响彻在三人心间，直到良久良久，才舍得离去。

在这个男儿膝下有黄金，哪怕下跪，也只能跪天地君亲师的时代，罗宁这番举动就像是一根巨大的铁棍，结结实实的掀开了时代刻下的烙印，可以说是给每一个人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如果说罗宁在院子中称赞唐有缺当属“春秋战神”，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唐信的猜疑记恨，那么方才一番话语，直接彻底消除了这些负面影响，并且连带着温酒和一并征服了。

而这一刻那结实的一跪，直接在每个人心中埋下了一颗折服倾倒的种子，然后在眨眼间迅速生根发芽，并且茁壮成长，风雨无阻。

唐信是第一个离开的，没有说话。这个在场众人中身材最宽大，体格同样没人比他更强大的少年，离开的时候竟有些佝偻，还有说不出的落拓。

鹿青崖静静的站在最后面，关注着一切，唐信的离去似乎在他意料之中，只是让他有些奇怪的是，那个跟自家公子有着不少渊源的温酒和，呆呆的站立着，仿佛没能从刚刚的一幕中走出来，甚至还有一种欲言又止的冲动。

难道公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是另有目的？鹿青崖暗中盯着温酒和静静沉思。

……

罗宁自然没有天大的本事，让温酒和生里来死里去的，肝脑涂地的一辈子誓死效忠，只不过震撼程度的确是没办法否决的。在他几经心底反复思量之后，还算心满意足的做出了决定，既不用一辈子跟在罗宁身边鞍前马后的，也不用因为没办法彻底对罗宁改观后，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他心满意足的笑了笑，觉着自己这想法应该还算凑活。

回到自己院中，因为千日春带来的后劲的确太过猛烈，罗宁眼皮子直打颤，刚要准备歇息一番，可谁知道温酒和眼角带着笑意，走了进来。

“不请我进去坐坐？”温酒和站在门口说道。

“快请，温先生快快请入内！”罗宁瞬间没有醉意，这是温酒和第一次愿意踏入这个院子，凡事一旦有了些许松动，那接下想要攻克整体，其实也就是时间问题罢了。

温酒和点点头，随意挑了一个阴凉位置坐下，似是看头了罗宁心中所想的小心思，“我知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年轻人能有份向上的心，还有坚持不懈持之以恒的信念的确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但有些事情总是没办法改变的，比如我决定的下半生想法。所以你不用在我身上花太多心思，说句不好听的，你这就是在做无用之功。”

闻言，罗宁像是受了不小的打击，但同样也只是转瞬即逝，片刻之后又是一番毫不掩饰的求贤若渴。

见状温酒和苦笑着叹了口气，好似在说，真拿你没办法。索性他以想到堵上缺口的方法，便说道：“虽然入你麾下出谋划策是断然不可能之事，但在我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决定为你指出一条明路，也算是了如这种种之因果。”

“在说那条‘明路’之前，作为附加的好处，我也不妨告诉你一件，如果肯下功夫，不怕引火烧身，就能够获得不少利益的好事。”

温酒和环顾四周，朝罗宁丢出用一种你懂的这种意思，说道：“想必以你敏锐的直觉，应该早已察觉到这客栈中不同寻常的诡异氛围了吧？”

“先生是说……”

“你猜的没错，就是他们。我来此比你早了数月光阴，可以说是见证了这件事的起因，而过程也凭借一点小聪明得出了不小的猜想。”

“他们自然都不是寻常普通的江湖中人，这一点估计你也能看出来，至于为什么来此，又是何方神圣，我也懒得说，毕竟都是我的猜想，说不定完全与我想的都不同，所以就不打算误人子弟了。”

“但有一点，你要谨记，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取得他们的信任，或者说，取的这群人头顶那个人的信任与青睐。而现在这个局面，正是能够让你较为轻松完成这一项难题的时机，至于如何把握，掌握多少火候，我猜你应该比我在行。”

闻言，罗宁若有所思，但也没有忘记温酒和要给自己指出的那条“明路”。

……